瓦莉亞道:“那就快幫我把阿卡利利先生送往中心醫院吧! ”
我雖然全身難受,但他們之間的對話,我還是聽得清楚。他們手忙腳亂地把我架上飛碟後,就由工程師帶路,向距礦場五十多千米的中心醫院飛去。飛碟的艙室是密閉的,又有空氣淨化裝置,我就要求他們把我的防風面罩摘掉。移去這些行頭後,我覺得稍稍好了一些,但仍然呼吸困難,感到嗓子眼兒火辣辣的,腮部也腫痛。我頭腦還算清醒,就想這是怎麼了。想來想去,猜到病因:恐怕我患的是與剛剛被抬走的那些勞工同樣的病。我,一個來自地球清潔環境的人,到了阿爾法塵埃瀰漫的土地上生活了這麼久,吸進肺裡的塵土一定是不少,這次到嘎瑪大陸來,又接觸到濃度大得多的灰塵,雖說戴著面罩,可能如那工程師所說,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呼吸道大概是給阻塞了。想到這裡,我不禁害怕起來。雖說,我深知我可能永遠回不了地球,可也不願意就這樣死在嘎瑪荒原上。
礦區中心醫院建立在怪石嶙峋的半山腰上,遠遠看去像個鷹巢。它是用與那山石同樣色調的材料建造的,實際規模不小。由於它高出地面有好幾百米,又有巖壁擋風,所以我覺得陽光強了不少,空氣也清新了許多。我從飛碟上被人攙扶下來時,朝我來的那個方向看去,卻因為隔著濃濃的霧霾,什麼也看不見。我知道,就是在下面那滾滾的灰塵中,生活和工作著可憐的嘎瑪勞工。我又向山頂上看,在一面垂直平整的石壁上,畫了一隻巨大的人頭骨。工程師說,那是中心醫院最醒目的標誌。如果乘飛碟從正面,而不是側面飛來,在一千米以外,就會看到這個骷髏頭。
值班醫生是個中年女士,留著光頭,長著一張柿餅般的臉,滿臉橫肉,面無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個沒有心肝的冷血動物。她頭也不抬,只是抬起眼珠朝我看了一眼,就對瓦莉亞和工程師說:
“你們該一批批的送來,而不該只送來這一個,給我們額外增添麻煩。”
瓦莉亞剛要開口,卻被她抬起一隻手止住。“我看這個人氣數已盡,眼睛眯成一條縫兒,鼻子也塌陷得看不見,分明是已經沒救了。來人哪! ”她對護士喊道,“給他注射一針,讓他在臨終前做個好夢吧。通知屍化廠的司機,讓他等一會兒,裝上這一個再走。”
這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相信我的自動翻譯機不會將這幾句嘎瑪語譯錯;我驚駭萬分,就想立刻講話。這時瓦莉亞說:
“醫生,請你看仔細,他可不是礦場的普通工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外星人阿卡利利呢。”
“什麼? 阿卡利利! ”值班醫生叫道,“小姐,您在說笑話麼? 阿卡利利怎麼會跑到我們這個礦區來呢。最近,我們國家不少人都自稱是外星人,到處招搖撞騙,就是因為地球人和我們阿爾法星球人長得太像,所以真假難辯了。”
值班醫生靠近些,把我上下左右看個夠,又盯住我的臉仔細觀察,然後拿出一本雜誌上的照片——當然是我的照片,反覆對照了幾回,這才確信我的身份。只見她雙手一拍,然後將兩掌合起放在胸前。
“啊! ”她臉上的肌肉鬆動,換了一副笑臉,“我見到真正的外星人阿卡利利了,這是真的麼? 噢,我太高興了,我真幸福,我真激動,天哪,我要樂得昏倒了呀。想不到您光臨我的辦公室! 一個外星人,親自到我這裡看病,這對於我,真是了不起的事兒。明天報紙上就會登出這麼一條新聞! 真不好意思,阿卡利利先生,我應當把您接到貴賓病床上,而不是打發您去屍化廠……”
聽說外星人阿卡利利光臨醫院,幾乎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扔下了他們手頭的工作,擁到值班醫生辦公室來。他們互相爭擠,都想離我近些好把我看個清楚,同時從門口那邊發出連續的閃光,這顯然是有人在拍照。人們叫嚷著:“哎喲,真的是阿卡利利呢!”我聽到幾個女護士大聲讚歎道:“啊,他真美! ”而這時,我覺得身體更不舒服,呼吸更困難,豆大的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流下,我真的支援不住了。值班女醫生打電話叫中心醫院主任,說她可不敢獨自一人給阿卡利利治病。
中心醫院主任,本院年輕的權威凱勒醫學博士立刻趕來,毫不客氣地將眾人驅散。那是一個瘦瘦的、面色發黃、長著一雙貓頭鷹般的大眼睛、一對羊耳朵和一根像黃瓜般疙疙瘩瘩的長鼻子的先生,阿爾法語說得嗑嗑巴巴,但還能讓我聽得懂。他說他能為一個外星人看病,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幸。在嘎瑪,從來沒有一個醫生有過這方面的臨床經驗,因此他有機會填補嘎瑪國家醫學上的一項空白了;不管阿卡利利先生患的什麼病,不管治療效果如何,都值得發表一篇論文,登刊在嘎瑪國家最權威的醫學刊物上,而且還會獲得上級的提拔。我聽他說了這番廢話,就對他說,醫生您不要只想著那些好事,還是先看看我得的是什麼病吧。
那醫生問了我的自覺症狀,就說:“咦,你得的是怪病,阿卡利利先生!您到阿爾法星球時間不長,想必不會得石肺病的。症狀和病根是兩碼事,這一點,我相信地球上的醫生也會同意。”他向站在旁邊的助手使了個眼色,又接著說道,“我們得對您進行一次全面的檢查。”
他們讓我躺在一張床上,十來個男女搬進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裝置,然後對我進行檢測,這讓我回想起在《探索者》號飛船上進行的那次檢測;看來,這次的檢測比起那一次還要複雜得多。每做完一個專案,都要記一次賬。看來誘人的阿爾法索斯比大大地刺激了那些醫護人員。我不時詢問是否有了結果,那醫院主任只是搖頭,並不答話,臉上帶著一種詭秘的微笑。做了十個檢查專案後,他說病因還是不能確定,就又給我增加了八個專案,直到後來,他們把所有的手段用盡,眼瞧著我的辦公室主任那原本鼓鼓的錢袋瘦得只剩下了一隻皮囊,這才罷手。這時我才明白,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給我看病,實在是為了從我這個外國人身上榨取錢財。好在我並未把錢當回事,只想他最後總會醫好我的病,所以耐著性子,由他折騰。
末了,那醫院主任才說:“阿卡利利先生,您的病根,我已經找出來了。”
我連忙請教他問題出在哪裡,他就說:“我們阿爾法星球,尤其是我們嘎瑪國家,特別不適合您這樣的動物生存。我勸您還是找個機會,早日返回地球為好。坦率地說,您的這套行頭作用十分有限。您的鼻腔和氣管吸進了太多的灰塵,您的耳孔也差不多讓塵土填滿了。這就是病因。”
我問灰塵是否已經傷及我的肺組織,醫生說慶幸得很還沒有,完全可以醫好。於是他又讓瓦波拉交錢,當瓦波拉掏出他錢袋裡最後一個金幣後,他才擼起衣袖,把我按倒,在那助手的協助下將一根膠管插入我的鼻腔,穿過喉頭,又將膠管的另一端擰在一部機器上。
隨著那機器一陣唿嚕嚕響,我覺得自己的胸部好像一下子壓上好幾百公斤的重物,無法呼吸,感到只有向外出的氣沒有向裡進的氣了。這時我看到,從我的呼吸道中抽出了大量的爛泥,沿著膠管,流入機器另一端的透明容器裡。看來足足有一百毫升。我知道,這就是到阿爾法星球后,我吸入的塵土了。
呼吸道的塵土吸出之後,又給我打了一針,我立刻覺得呼吸順暢,方才弄得我很難受的那些症狀全部消失。那醫生和助手又用兩根吸管清理了我的耳孔,所以當我從病床上爬起來時,也不覺得有暈眩的感覺了。醫生看我恢復了正常,十分高興,就在臨床記錄薄上用嘎瑪文字寫了一篇記錄,讓我在幾個地方簽了名。
“醫生先生,”我說,“現在,我的病醫好了;你也名利雙收了吧。”
“當然,當然,”他說,“不瞞你說,阿卡利利先生,您是我們醫院唯一一個未進行器官移植而真正完全治癒的此類病人。我們這裡每天都要收治好幾百個肺病礦工,大都是肺裡塞滿了灰塵顆粒的,這些人進來時往往病情已經到了晚期,因此很少有能活著出去的。死了的都讓我們打發到屍骨分解工廠去了。各個工區把病人送來,就等於說陪他們走完了人生的最後旅途,到達了終點。這就是為什麼送病人的親屬總要嚎哭的原故。這種病,在我們阿爾法星球很普遍,特別在我們嘎瑪國家,有一半的人都染上了這種病,死亡率大約是百分之三十。”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可醫麼?”我問。
“除了換肺之外,沒有其它辦法。”主任說,“但是取得可用的肺十分困難,得從大洋彼岸的阿爾法國家進口,只有他們掌握了利用生物工程技術在實驗室中培植人體器官的方法。訂購和移植人肺,需要大筆的金錢,除了少數富人之外,絕大多數病人是支付不起的。實際上我們也計算過,每進口一對肺器官,我們就得花掉十多萬阿爾法索斯比的寶貴外匯,又等於再送掉十個嘎瑪礦工的性命。因為錢正是用這些工人的血汗換回來的。”
“作為醫護人員,救死扶傷的天使,”我說,“你們為什麼不敦促政府採取措施從根本上解決嘎瑪國家的塵土問題呢?”
“阿卡利利先生說的是大陸的全面綠化吧,”主任說,“那談何容易啊! 我們嘎瑪人窮到了目前這副樣子,哪裡再有這個能力呢? 不過這話說起來就太長了,我們還是不談這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