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丹三殺?”
高勇沉著臉,沒有吭聲。庫贊卻在旁邊點頭道:“不錯,是咯丹三殺。咯丹在羌戎話中是‘王佐’的意思。他們是烏畢汗手下的最歷害的殺手。據我的訊息來報,烏畢汗已派出這咯丹三殺前來刺殺韓宣撫使。”
——如果不是這條訊息太過重要,庫贊也不會親身趕來。韓鍔微微地一皺眉:“那看來,剛才碰到的正是他們。這麼說,我們算已碰過面了。”
高勇與庫贊看向韓鍔身上裹紮的繃帶,心裡已明白。他二人心裡同時緊了緊:他們都是刀前馬上精於技擊的好手,心裡也清楚韓鍔的身手。可來人居然能讓他負傷,可見端的不能小視了。庫贊沉吟道:“韓宣撫使碰到的一共是幾個?”
韓鍔靜靜道:“一個。”高勇與庫贊眼光一接,心中已是大驚。他們皆知韓鍔在當今世上,以一柄長庚劍,幾可以稱得上是技擊一道的一等一的好手。來人只一個,就已能傷了他?那如果三人同至呢?
高勇忽沉吟道:“這咯丹三殺是不是分別用的是長刀、腰刀、解馬刀?”他問的是庫贊。庫贊點點頭。高勇吸了一口氣,鎮定住心神道:“要是這樣,那這三個人我曾聽說過。在關中武林,他們被稱為戈壁長刀、斬腰、與解馬。十年前,當時的中土第一劍客徐懷青也曾塞外一行。據說他就碰到了他們三個。等他重回中原時已丟了一條臂膀,從此閉門不出,可一年後還是英年早逝。他雖沒說什麼,但據他門人好友傳出的訊息,他就是為那三人中的一人所傷。據說,那三個人極為驕傲,當時雖俱在場,卻只一人出戰。徐懷青沒有說出具體是哪個人傷了他,可能是擔心友好出塞為他復仇遇禍。徐懷青當年號稱‘第一劍’,與‘無雙士’利與君同時馳名宇內。自他一戰身死以後,中土技擊一派就再沒有‘第一劍’的名字了。”
他詳詳細細說上這麼多,是在給韓鍔提醒。韓鍔也隱約聽到過這個傳說。當年他少年練劍,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可以與這人稱‘第一劍’的劍客對面論劍。可惜,後來他劍術未成時,他就已經身死了。帳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半晌,韓鍔忽然開口一笑:“這是好事。”
庫贊與高勇同時驚異地望著他。只聽韓鍔道:“我本來一直擔心羌戎王烏畢汗會於秋後捲土重來,以他帳下鐵騎之威,如全力襲我十五城,那可不是我們連城騎可以對抗得了的了。王橫海將軍的大軍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籌備好。如今,他即派人來殺我,以烏畢汗的性子,我幾可斷定,他一定時一時間騰不出手來來對付這十五城的大事,所以才會用這刺殺之局。羌戎內部果然有事,我們以前的線報看來可能不錯。”
他靜靜地掃了庫贊與高勇一眼。兩人同時點頭。羌戎王的捲土重來一直是壓在他們幾人心頭的大石,如今,咯丹三殺雖險,但比起羌戎全力來攻,還是好多了。韓鍔忽對庫讚道:“叫你的人馬上出去,一定要給我落實羌戎內部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眼忽抬起,望向帳外,眼裡有一種非常堅定的冷意。但那冷意下,似有什麼東西靜靜地燒著。
庫贊和高勇都只覺得他那神態不同尋常,似在籌劃著一件什麼驚世之舉。韓鍔的眼光卻略過他二人,直看向帳外草野中,那眼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悍厲殺氣。
接下來的十數日,卻是韓鍔與小計最開心的時候了。韓鍔難得的擺脫開冗務,讓自己放鬆下來,和小計馳馬到石板井附近的草場裡閒蕩。暮夏的草場風景極為美麗,草綠到最濃,可能知道馬上就要霜至了,把它們這一年來憋著還沒炫耀盡的綠意都迸發出來。沒有風的時候,打眼望去,四野平靜如綠湖。一到風起,那草尖綠色,就漾漾出千百般姿態。
草原的落日是最美的,暖紅暖紅,半銜半含在天與地的交界處,那時的光景,真的能把人看呆住。每到那時,韓鍔常與餘小計說些閒話。他平時話不多,只有跟小計在一起時,才難得的多了起來。他跟餘小計說話也最無避忌,朝野大事,軍情戰報,甚或偶爾罵娘,謔笑孟浪,都冒了出來。
韓鍔曾道:“其實說起來,我倒覺得羌戎人殘忍雖殘忍,倒還算條漢子。他們沒有那麼多機心。殺戳也罷,那些負勇鬥狠,爭奪生存的殺戳說到底還算純淨,倒是咱們漢人……”他笑笑,然後接了句:“……才真真是……他媽的!”
餘小計不由大笑,也跟著道了句“他媽媽的!”韓鍔久在軍中,多少也學會了點罵人的話,小計是從小生於街巷,那罵人是他最擅長的了,可在韓鍔面前一向板著,也頗鬱悶。這時好了,有時聊著聊著,兩人找不到什麼話可以形容彼此心情,就大罵一句,卻也頗為暢快。有時韓鍔嘴中又冒出了個罵人的新詞,餘小計不由就笑得打跌,有一種‘豎子可教’的神情。口裡卻笑他道:“我的大宣撫使,別人多半以為你是個多正經的人,這背地裡的話要給人聽了去,不說別人,只怕那杜方檸就再也懶待見你。”
韓鍔就笑呵呵地呵向他的腋窩:“難道你敢告密?——懶待見我又怎樣,女人如衣服,你鍔哥是早就看得開了。我雖粗魯,可她們真的行起事來,那些陰險毒辣,你鍔哥就是再學上一萬年,也學不到一半的。”
餘小計也跟著他笑道:“不錯,她們沒一個是好東西。嗯,除了祖姑婆,姑婆那樣的慈慈悲悲的人才算真的女人呢。”
韓鍔倒時時督察他的功夫。餘小計最近練上了手,韓鍔見他進境極速,心裡也不由歡喜。自從他體內隱疾去後,臉上一塊胎記隱去,越來越見人的光彩。韓鍔時常說笑:“哪兒找這麼個小帥兄弟去?小計,咱們什麼時候再回了長安,往那兒一站,只怕十二街的女孩子都要被你迷倒一半去。”
餘小計一斜眼,道:“切,不用回長安,這附近伊吾城與居延城的女子不早已被我迷倒一片了。”韓鍔捧著肚子大笑而倒。玩笑至此,餘小計也不練功了,嚼了個草根枕在他腿上躺著,笑嘻嘻道:“鍔哥,我倒不想回長安,我想跟著你當兵。要不,咱們就去放馬,當回羌戎人漫天漫地,沒人管沒人拘束的,那才是天底下第一等樂事。”
韓鍔微笑道:“不回長安,真的要娶這胡人女子呀?你是不是看上伊吾城的哪個了?對了,小計,你為什麼想當兵呢?”
小計笑道:“當兵?當兵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呀。要不是當兵,我平時幹什麼總受你拘拘束束的,好不快活。當了兵,又是險惡時局,那多興奮?想殺就殺,想砍就砍,我再怎麼殺得暴躁,你也不會罵我。兩軍陣前,是是非非,決斷明瞭,都清清爽爽的。不象在關中,我就是想行一把俠,最後發現那俠義之下,背後的事都彎彎屈屈,最後多半還要落你教導個沒完沒了。咱有的是精神力氣,總要有地兒發洩吧?但不管長安洛陽,規矩又多,是非難斷,哪如當兵來得爽利?我說那羌戎人該殺,鍔哥你就無法象我說別的哪個該殺那麼批駁我吧?哪個男人不想當兵?象這麼找個大道義靠上、再也不會錯的路可並不多。縱橫馳驅,刀上說話。嘿嘿,鍔哥,其實我喜歡生活在這樣的可以殺人放火,百無禁忌的世界。”
他嘴角用力一咬,咬出草根裡面的白漿來。“何況,當兵雖險,不還有你罩著嗎?”韓鍔不由笑道:“要有一天我也罩不住你了呢?”
餘小計笑道:“那除非你也陷入險地完全沒有脫生之機了吧。那樣的時候,死則死矣,也是我該死的時候了。”他就這麼笑言生死,韓鍔對他這份又憊賴又沒心沒肺的樂觀不由好笑又好氣,雙手一拋,已把他橫著拋落入遠遠的草地,罵道:“呸,你這個洛陽小地痞。不,你還愛殺人——你這個小羌戎人!”
餘小計卻落入一片淺水中,他一騰站起,合身向韓鍔撞來,撞得他也一身是水,大笑道:“你這個小羌戎人的哥哥,又是什麼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