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聽得心中一陣輕顫。方檸她,雖為女兒,但這一場情事,其實她從來都是主動的。就象她唱——戰罷銀河懸青索、系取長庚與相偎,那也是她主動的繫縛與操控。
那歌聲柔柔的,杜方檸所有的殺伐決斷這時都隱藏在一片柔情之下,讓人覺得,這麼溫柔柔的披著一層綺靡之紗,就是入她轂中,卻也沒什麼不甘的了。那一股柔情讓韓鍔也不能不心動。他聽到心裡一個獨立的自我輕輕**了一聲,由不住地伸出一支手輕輕向杜方檸的手上罩去,口裡低聲道:“方檸,前日居延之圍,多靠了你了。”
——真是不解風情的男子啊,軟語輕喃時,居然說出這樣一句。可杜方檸感到他手裡的熱力是震顫的。又何必計較什麼他說些什麼呢?此情此境,說什麼本不是重要的吧?重要的是……她一回臉,只見韓鍔曬得黑黑的臉膛上的嘴唇似乎都燃燒了起來,汗涔涔的臉上,眼珠兒也黑得象要燒起來,把所有的一切都燒入他瞳中的黑暗。那一份男子的魅惑讓杜方檸的心中也一時纏綿了。杜方檸緩緩地閉上了眼,天邊的落陽正以一片溫情燒灼著這片林中的紅柳,要讓它們記住並等待它明天的到來。韓鍔身上的肌肉輕輕地顫著,覺得自己手裡的方檸的手正如水般化去,而他的手卻似燒紅的烙鐵,只想醮入水中,哧啦啦得一燙一淬。
水樣的方檸似乎就等著他一吸入唇,解己焦渴,慰彼深情。他的手輕輕地順著杜方檸的臂摸了上去,戎衣之下,還是一個如此溫軟的身體。那面板隔了衣服還是象水面被微風拂動似的盪漾起來。他的手已輕輕地溯到了方檸的頸側,那一抹奶滑,只讓他覺得自己身子某處都堅硬了。火色夕陽,酥軟紅柳,沙延衾榻,風展帷幔。這樣的塞外,這樣的可人兒,這場生命還有什麼比之更可期待呢……
可他胸腹中似乎有什麼突地一陣絞痛。這一痛真痛得非同小可,象一把刀子猛地戳了過來。就是韓鍔這麼善於忍痛之人,不由也一時心如刀絞。他咬緊牙才沒有哼出聲來,卻只見他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先還驚詫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腦子裡沒端由地似想起了什麼——那是一張神色很乖戾地看著他的臉,那是……殊兒!
韓鍔突然想起利大夫的話,沒錯……是阿堵!小殊下在自己身上的‘阿堵’終於發作了!利大夫不是說,這盅毒一到自己真情發作時,就會同時發作的嗎?利大夫說他的藥效可管一年,如今,一年之期早過。韓鍔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壓服住自己心脈中亂竄的真氣,好一時,才緩過一口氣來。睜開眼,卻見方檸正看著自己。他勉強笑了笑,杜方檸關切道:“身上有傷?”
韓鍔點了點頭——他也不知怎麼解釋。但這麼一冷一熱之下,他只覺得剛才還那麼明燦的紅柳林在他眼中此時似也荒涼了下來。兩人默默地各想著各的心事,有一時,杜方檸才道:“走吧。”
韓鍔點了點頭。看了眼杜方檸系在樁上的風箏線,問道:“這風箏怎麼辦呢?”向晚風已大了些,沒有杜方檸操控,那風箏也自在天上飛著。杜方檸忽一指劃斷了那風箏的線,那風箏一脫束縛,忽喇喇地飛走了。韓鍔“呀”地一聲,只覺可惜。卻聽方檸笑道:“讓它們去吧。人世總有糾纏,它們兩隻雁兒,給它們無拘無束些倒好。哪怕最後總不是一頭掉下,載到哪個泥溝荒沙裡,但畢竟總還算飛過。”
韓鍔無語。他與杜方檸上了馬,騎在馬上緩行。走了一刻,覺得太陽吊在西邊那麼金黃黃地照著,兩人騎著馬的影子拖在地上,有時偶碰在一起,有時又分開。就這麼並轡緩行,一點溫暖就那麼慢慢地浸了開來——這樣的並韁慢步真的是很好,韓鍔只情願:這條路永遠走不完才好。
杜方檸卻開始有意落後半步,她好久沒看到韓鍔了。沉默時的韓鍔似乎更有風彩,那是暗藏自晦後的光芒與寧寂。看著韓鍔馬上矯捷的身影,杜方檸的眼中神彩變幻。只見他因為熱,已擄起了袖子,一條黑瘦瘦的胳膊控著馬韁,肱頭凸起,肌肉精健,小臂上面的汗毛金黃黃的。
杜方檸一呆,只覺得條胳膊就那麼汗瑩瑩地映入自己眼裡,夾著一點男子的腥氣,在這悶熱的晚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盅惑。杜方檸看了兩眼,眼神似乎被它吸住了,呼吸忽緊了起來。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感覺怎麼象……她的臉上忽升起一抹潮紅,鼻息也重了。走在前面的韓鍔也發覺到了,他一回頭,全不知自己就是起因地問道:“怎麼了?”
杜方檸臉上騰地一紅,在他沒看清自己臉以前,已策馬飛奔起來。韓鍔還在為她的舉動怔著,卻聽杜方檸口裡簡短道:“快跑,看我的驄兒快還是你的斑騅快。”
一連幾天,韓鍔最怕見到的就是杜方檸了。因為只要心中溫柔綺念一起,胸腹間立時就刀刮般的難受。算起來,這盅毒中的也好有一年多了。他以前雖常常想起方檸,但總覺得彼此間山遙海遠的,雖一念起時偶然間覺得胸腹間小有不適,還沒什麼大礙。可現在,關山飛度、塞外同袍後,與杜方檸之間雖幾月不見,卻更覺彼此同心。這股溫柔念頭一旦深種,加之利大夫的藥性已過,那盅毒發作得就格外厲害起來。
原來他只是心愛這個女孩,覺得她好是神秘好好是迷幻,樂遊原上一見傾心。漸漸瞭解後,不由多生了一份憐惜出來:她原來也是一個那麼掙扎著的苦命女子。如今,那愛意底下,卻又平添了一分別樣的敬重——他早於幾月前就從杜方檸派來的使者口裡聽到,當日居延陷圍時杜方檸怎樣的青索短匕,城頭酣戰!他當時聽得心裡就熱血一湧。這幾日居延城裡居住下來,與杜方檸雖日日見面,可他卻要時時提防著那份突發的絞痛之感,又不能露在面上,惹杜方檸擔心。這日子過得可大是苦惱。
而每到夜來,他與杜方檸的歇宿之處卻就在同一個驛館。躺在床上,靜靜的夜中,雖隔著幾間房,只覺得彼此似乎呼吸都是清晰可聞的了。那時的他總是不免微涉綺思,象一句詩裡說的“每到夜來慣綺思”。那時,方檸那青森森的發似乎藉著夜色的掩蓋不由地就在韓鍔的心頭長了出來。他伸手想輕輕撫開那亂委的發,幻想著下面該是一張怎樣迷亂痴情的臉兒,可那臉上隱於睫下的神彩是他一直感到神秘與不懂的。可他想了解她、讀懂她,卻似又無門而入。可夜,這是夜,在夜裡,他會幻想著把她那一層堅硬的表皮剝開,象、剝開——嶺南佳果荔枝,剝開後,會是怎樣一種賞心悅目驚心動魄的瑩白?如果把那汁肉咬破,讓她所有的滋味濺入自己的齒頰,是不是他就可以更深地把她讀懂讀透,讓她對自己產生更深的眷戀?
那時韓鍔的手指總會感到乾燥而灼熱,屈曲著,僵硬著,宛如痙攣。那是一支可望慰撫的手,可卻總伸不到她的身邊。好在、這是夜,他可以探到自己苦沸的根源,一手遮月,二手遮天,地上的火把高昂起來,燒灼著、以一種昂揚的姿式燒向他那麼苦思卻難以親近的月亮上面。月亮化了,融融漾漾地在天上崩冰洩雪,然後、**一聲,落在他身體裡砰發出來,冰溶雪澌,澆熄了他所有的熱望苦戀。
可其後的感覺是如此失落?——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讓自己在雜亂的夢中醒來,一睜眼就可望見她那恬靜的臉?韓鍔只覺方檸的手也向自己抓來,在他的心裡長滿了指甲。每到這時,韓鍔就在那盅毒所引發的疼痛之外更感到一種別樣的痛來。
小計有天一早上代連玉來幫韓鍔整理床鋪,一疊被子不由吃吃地笑了。韓鍔猛地驚覺,臉上登時發起燒來。小計的口裡卻在咿咿呀呀地唱:
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平川裡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者)摘是個難/摘不到手裡是枉然……
韓鍔脖臉通紅地只能由他拐著彎取笑。餘小計卻不為己甚,笑嘻嘻地開始跟他討零花錢。
餘小計這兩天幾乎天天不著家。韓鍔也無暇管他,畢竟他還是個孩子。這幾個月,經臨戰陣,也當真苦了他了,讓他好好玩玩吧。白日裡,他能不和方檸見面就不見面。說實話,他怕的倒不是那盅毒所引發的疼痛——只要彼此相知,就是疼死又何妨呢?他怕的是那樣一個沒有結果、沒有終局的悵望。偶得見時,他們這些日子談論最多的就是朝廷的西征。為這一場西征,朝廷要準備極大的一筆錢糧了,甚或都有文書來讓韓鍔這邊也從西域十五城中籌備。為這件事,韓鍔不免苦惱。他要算度精確,量力而行——這是當今大事,他不能不臂助王橫海一把,但十五城局勢初定,他不能涸澤而漁,壞了這大好基業。所以這幾日下來,幾乎天天都糾纏在帳薄之中,最後累得他倒也無暇多想自己與杜方檸之間的窘況了。
這日韓鍔查出居然龍禁衛中有人濫用職權貪瀆的現象,他一時不由大怒,親自追查下去,居然所涉數目極多。韓鍔心中氣惱,查完之後,一時在中軍升起大帳,叫來了那人,一一問實,那人推萎不得,臉都白了。
韓鍔的臉也白了,他的手伸向軍令,猶疑了一下,然後,才終於狠心大喝了一聲:“斬!”帳下鴉雀無聲。那人沒想到會是這般嚴厲的懲罰。他望向韓鍔,只見韓鍔的臉也是白的——這還是他頭一次喝令斬殺手下將士,但他不能不這麼做。
那人出帳前,卻回望了韓鍔身後的杜方檸一眼,慘笑道:“韓宣撫使,以你軍令之嚴,御下之慈,我無話可說。這件事我錯了,我不該貪心。可是這世上,貪汙的並不只我一個呀!跟起那些大人物比我又算得什麼!我可真的算是一個冤!”他的聲音淒厲,韓鍔也臉色蒼白,一個字沒說,強鎮定著坐到帳罷,也沒叫手下呈上首級,卻命令好好發葬,專派人回去撫卹其關中家小。
那天事罷,他獨自驅馬奔向居延城外,在荒野裡痛哭了一場。他也不知道自己倒底在為何而哭——為什麼呢?為那些不得不戰死於沙場的將士?為了那個他不得不斬的這個軍需官?還是為了……
總之,他只覺心中充滿了無數的鬱懣與悲慨。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