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心裡猜疑固猜疑,但彼此的同行,也還是快樂的。
那方檸久居關東,還是頭一次到這塞外。天高地闊,她的脾氣也漸還原成一個小女孩子似的,總愛莫名的激動與高興。而那一聲尖叫,一聲歡笑,一時沉默,一時溫柔,也如這草海上空的雲一樣,全讓人捉摸不定——你全不知她下一個時間表情會是什麼。有時見到草野間有一隻鹿遠遠跑過,她就會發出一聲尖叫,那鹿兒被她叫得跑得更快了。有時她突然伸出鞭子,狠狠抽一下韓鍔的馬臀,自己放馬搶先跑了起來,要和韓鍔賽馬。一路上都漾著她銀鈴樣的笑聲,那笑聲點點灑落,落在這秋深的草野間,讓人懷疑明年春上它落地的地方會不會開出不知名的嬌豔的花來。
有時她又靜靜的沉默了,整個天地那時也靜了,好象為了陪襯她鼻彎處的那一抹陰影。那時多半是在休息時,她遙遙地放任了馬兒吃草,自己抱膝坐著。看著眼前的小草,有時抬起頭來,讓天上的雲彩映在她的眼裡脈脈地流,流著流著有時就流出一種溫柔了。
——兩人前行了好有三四天,這天近暮,卻見天上的雲翻翻滾滾,說不出的陰鬱,也說不出的寧靜肅殺。韓鍔皺著眉往那天盡頭只管望著,已有要起大風的先兆了。他們越行得遠,草越少,沙越多,這裡本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地界。韓鍔看了方檸一眼,見她愛惜容貌,這些天,風沙一起,她就把面紗重又罩上了。只聽韓鍔道:“風要來了。”
馬蹄下的沙子都在打旋兒。他出使之前,就曾打聽過,知道現在只怕還是沙漠上會偶發沙暴的季節。方檸身子卻輕輕一聳,看著前方,也低聲道:“是要來了!”
說話間,韓鍔耳中遙遙地聞得一片駝鈴之聲,他舉手遮眼向前望去——倒不是為了遮蔽日影、那日影早已被滿天風沙遮得黯淡無光了,而是要遮蔽那抬頭時隨時要衝入眼瞼的沙子。只見遠遠的一個沙丘旁,一個駝隊正向這邊走來。他們彼此望見,都是行途之人,韓鍔想上前打個問訊,也要跟他們打聽打聽前面的地理情形,不由驅馬湊前。
曠野之中,難得遇見一個生人,所以彼此也格外親切。雙方漸漸走近,韓鍔只見對方領頭的是一個老者,手下卻有五六十匹駝兒,二十來個行腳的漢子。那老者老得就跟他牽得那頭駱駝似的,頭髮都黃了,但身子骨還是闆闆的,煞是硬朗。韓鍔上前笑著問好,與那老者搭話,方檸遠遠的停在他身後兩丈之處。那老者眯著眼昏噩噩地盯著韓鍔的臉上只管看,似是沒料到會在沙漠中碰到漢人一般。韓鍔自報了姓氏,又向他請教前面的路途。因韓鍔問起行程,那老者從懷裡掏出個羊皮紙捲來,可能是他們走駝隊的地圖,他示意了下,就手抖抖地遞過來。
韓鍔伸手就去接,那個羊皮紙卷卻似新的,韓鍔正在奇怪這分明久走沙路的老人懷裡的圖怎麼會是新的,忽聽得身後方檸低呼了聲,然後就見眼前已青影一晃,方檸已然出手,一索就向那老者手中的羊皮紙捲上劈了下來!
她一索就把那紙卷劈到了地上。那老者似乎也沒料到,韓鍔正自不解,卻見那落地地上的紙卷裡忽流出一灣血水來。杜方檸的青索竟去勢不停,直向那老者眼前晃去,似要抽瞎他的雙眼。那老者看似遲鈍,腰上卻極勁健,身子一倒,折腰一避。杜方檸的青索一回,已纏住了韓鍔的胳臂,把他向後一拉。韓鍔由不得就勢一騰,已落身向她身邊的斑騅之上。他打眼向那地上看去,只見那紙卷已經展開,裡面居然是一條已被劈成兩半的花斑毒蛇。那蛇身上的花斑極為鮮豔,讓人就覺一見心驚。紙卷也劈得碎了,上面數筆丹青,畫的居然似是自己的形貌!
——如果自己當時接過,誤以為是地圖,一展開時,乍見自己形貌在上的話,只怕要小小一驚。一驚之後,多半會被那毒蛇噬腕。
韓鍔一臉震驚地望向那老者。只見那老者忽嘎然而笑,聲如老梟,“沒想你們卻看出了。”方檸那尖銳的聲音卻也響起:“‘巴丹吉林大漠王,駝鳴三聲淚沾裳’。那麼新的地圖,你個老江湖也大意了。你是莫失,還是莫忘?”
那老者忽然一挺身,身上衣衫為大風鼓起,直如要膨脹起來一般。只聽他不答方檸的話,反尖聲道:“嘿嘿,索劍雙侶,索劍雙侶,看來你們果然還不太好對付。”他一句道罷,只聽他忽喊了一聲:“風!”
那沙野之上的風似乎就得了他的令一般,驟地狂嘯起來。他身後那二十幾個漢子卻得令一躍,已把韓鍔與杜方檸圍在中間。那老者駝鞭擊地,又叫了一聲:“沙!”一語未落,只見他屬下那二十幾個漢子忽然齊齊出手,一下就擊在地上。他們雙掌卷挾起一陣狂飆,那地上黃沙為他們掌風催動,就直爆發開來。韓鍔與杜方檸卻沒料到他們這一手,座下馬兒一驚,咴地就一避。一時只見滿天地裡都是黃沙撲面,什麼也看不到了。韓鍔只來得及影影綽綽地看到那個老者撥地而起,可那滿眼的沙子都象暗器一樣襲來,不由他不閉眼躲避。只聽那老者叫道:“樂遊原上索劍盟,你兩人創下的好大的名頭!但在我這荒天大漠,天地相助,卻看你們逃得到哪裡去?”
韓鍔勉力一開眼,只見那老者已搏沙而至,滿天滿地的黃沙中,他一身土黃的衣幾不可辨,只有一雙昏暗的黃黃的眼珠似乎是那黃天黃地中唯一微明的事物了。他的衣衫已脹至至大,滿了蓬的帆似的,鼓盪而前,直欲一擊搏殺掉韓鍔兩人。
韓鍔輕喝了一聲,只覺幾粒沙子捲入口中,他手裡的長庚已然撥出,閉目一擊。他劍上爆開一點淡白色的光芒,那老者似也沒料到他還見得著自己的身形。吐了個“好!”字,一閃即避。可滿天沙影,韓鍔再睜眼時,卻已看不清他的存身所在。
那二十幾個漢子卻已圍緊了起來,他們個個允稱好手。如果在平時,韓鍔與杜方檸只怕不會對他們略生怯懼,可這些人似乎都是這無情狂悍的大沙漠的一部份,他們中大半出手都還不是攻向他們,只是掀起了一片狂悍的沙暴,迷住了韓鍔與杜方檸的眼,讓他們只敢偶一睜目。還有人鑽入那沙地之內,借浮沙隱身,出刀就斬向他們的馬足。那老者就在這一片沙海中進擊,時而可見,時而不見。逼得韓鍔與杜方檸幾乎大半要閉著眼靠一雙耳力勉力接招。上支下絀,左右掣肘,一時手忙腳亂起來。
風卻越緊了,滿地狂沙呼嘯,這些人選擇這麼個天氣出手分明早有預謀。這個沙漠是無情的,那老者象是這沙漠中的王者,憑著這天地無情之威與他的手下發動了一場狂沙悍擊。他們的攻勢隱在那沙暴之中,更是悍猛至極。天上的雲陰沉沉的,一片尿黃的顏色,全沒雨意——如果有一場暴雨如注傾盆地下來,也還好了,但你如何敢期待這沙漠之上會下起一場暴雨?那黃黃的雲就是下下來,只怕也瀉的是卷天卷地的荒沙吧?
兩人的馬兒也全看不見了,四蹄亂踏,極為惶急。韓鍔與杜方檸不敢棄了他們沙漠中唯一可以代步的牲口,只有一手勉力提勒韁強,一手出擊。時不時還要避開沙底刀削馬足之厄。他兩人在一片沙海中勉力拼搏,只覺平生所遇險惡無過於此。這是場一場無情狂殺,但總還有什麼支援著他們,因為,他們偶一開眼時,會看到那昏黃黃的天地裡,還有一點青影與一道淡白的光在,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在飛舞。每遇危急,他們就索劍相交,高下相應,宛轉護持。韓鍔與杜方檸不停的開口呼喝,只為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位置。那只是一聲聲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響,但一雄壯,一嬌沉,低迴高亢,交相呼應,卻似比千言萬語都來得默契。
這時他耳中忽聽到方檸低低地“嚶”了一聲,心下一急,情知她必已受傷。由那一聲他也感覺到方檸的所在。他一驚急墜。落身後,一抖韁繩,卻靠向方檸。兩馬一併後,他就騰出一支手,竟以隻手拉住了兩人的韁轡,長劍開闔,叫了一聲:“走!”
方檸與他心意相合,身子一仰,竟平臥馬鞍,頭朝向後,一條青索已把後面的攻勢全部封住。韓鍔的長劍大開大闔,一連與那老者三次對擊,生生擋住了他。他與方檸的座乘都是萬里挑一的神駿,加上兩人心意相通,雖在眾人和擊中,竟被他們二人衝了出去。
那老者手下乘來的都是駱駝,最有耐力,正要上駝疾追時,那老者卻抬眼一望,望向韓鍔與杜方檸去的方向。一擺手,“不必了!”
“不用我們。那沙暴也會殺了他們的。”
他眼望的前方,只見一片黃雲慘噩,韓鍔與杜方檸情急之下,竟已連人帶馬向那片沙暴的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