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明新呆愣愣地聽著,一陣恍惚。
他出生在桂省,好不容易才以全省第一的優異成績考上京樾大學,入學之後,多彩繽紛的高校生活迷花了他的眼睛,他豔羨、憧憬,內心那個“對音樂和表演有點興趣的小文青”終於在這片自由而有活力的土壤雀躍而出。
他一邊緊張一邊期待,著手嘗試學習樂器,多多社交,加入戲劇社亦是如此,上門宣傳的學長學姐們誇他五官周正,外形標準,很適合站在臺上演出,他聽得暈暈乎乎,難免心動,後來他怎麼想都想不到的精英前輩廖京臣竟也主動找到他,表示願意與他結對,如此幸運的境遇,對一個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生而言,這幾乎是做夢般的開局。
過往的日子同樣如夢似幻,羅明新沒有浪費時間,他學習之餘積極參與社團活動,他掌握了基礎樂理,幾種基本的掃弦和指彈技巧足以讓他在親朋好友面前小露一手,他報名新星秀等諸多活動,甚至在一次比賽裡獲得三等獎,走在路上被不認識的同學笑著揮手打招呼。
在種種成長變化中,他最大的改變其實還是體態與氣質,前不久寢室裡的北方大哥還曾感嘆,說他現在與剛搬來宿舍的時候簡直像變了個人,“倍兒有範兒”。
而幫助他蛻變至此,堪稱導師的人是誰?毫無疑問,是坐在他面前的廖京臣,是他打心底裡羨慕尊敬的學長。
羅明新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如果沒有廖京臣的關懷和鼓勵,他肯定還是那個面板黝黑,靦腆膽小,瞧著土裡土氣的小鎮做題家,可如今,他已是大一新生裡小有名氣的人物,重要的人生分水嶺上他一點兒沒落下,跟隨著廖京臣走上從未想過的康莊大道。
——他甚至真的愛上了表演,以往那些膚淺、幼稚的“想在大家面前裝X”的念頭在這段練習時間裡逐漸變得深刻成熟,成為一種融合了虛榮心和熱愛的正面情緒,令他在每一次進步中由衷地感到愉悅與快慰,收穫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羅明新面對廖京臣,就像成長流主角面對他開局自帶的金手指老爺爺。
沒有廖京臣就沒有今天的他,甚至可以說,廖京臣締造了他的一切。
在今天收到廖京臣飛訊訊息的時候,羅明新還在想,待會兒一定要去他們排練的老地方,給學長展示一下他最近反覆練習過的戲劇片段。
他從最質樸的角度出發:他是學長的徒弟,如果他不能做出一番成就,豈不是顯得學長水平不夠、不會教人,所以,哪怕是為了學長,他也一定要將戲劇社年度舞臺劇的男主角拿下,給學長狠狠長臉。
當初的羅明新正是這樣承載著父母的期望,將壓力轉為動力,成功考上了京樾大學。
他有自己的小小野心,但性情仍然單純,只一門心思地想著用成績回報廖京臣的教導和付出。
卻沒成想,廖京臣這次沒有去他們常去的老地方,而是帶他來到咖啡廳。
然後飽含歉意又無比認真地對他說,他也要參加男主角的選角競爭。
羅明新懵了。
他比誰都清楚廖京臣在戲劇上的造詣非常高,不然怎麼把他這樣一般般的苗子帶得如此出彩。短短几個月,現在戲劇社裡一提到男主角的候選人,呼聲最高的一個是臺柱子鄔興陽一個就是他,可……可哪有徒弟優先於師父的道理?
廖京臣的加入,勢必意味著羅明新的出局。
“廖哥,我……”
羅明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解讀自己當前的情緒。
被背叛嗎?
開什麼玩笑,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學長。但凡沒有學長一點點幫他矯正體態、練習臺詞,他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光是站在臺上就會叫人笑掉大牙,遑論信心滿滿地表演角色?
那,是遺憾嗎?
或許有吧。
畢竟他真的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傻笑著腦補哪天戲劇社社長官宣男主角名單的時候,自己第一時間去給廖京臣報喜,隨即等來他一句帶著笑音的誇獎,或是一如既往的溫暖鼓勵。
羅明新抿住嘴唇。
他覺得自己現在不該表現出低落和委屈(廖京臣也連帶著教會了他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這並不禮貌,反倒顯得自己像一個貪得無厭的白眼狼——說到底,廖京臣哪裡對不住他?
而且,學長都已經推心置腹到了這種程度,自羅明新認識他以來,就沒見過他這麼卑微狼狽的模樣。
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不原諒廖京臣。
羅明新眨巴著眼睛,現在倒是他成了愧疚的一方。
廖京臣垂下眼瞼,原本可憐兮兮的下撇著的嘴角悄然向上勾了勾。
方才他始終盯著羅明新的臉,時刻觀察他的微表情。
當敏銳地發現那張臉上的神情從驚訝轉向為難,再轉向慚愧的時候,廖京臣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總是,總是擅長做這樣的事。一點恰到好處的真心,一些恰到好處的謊言,還有一兩句巧妙得不易察覺的推卸責任……
在羅明新眼裡,他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心眼、幫人不圖回報的好前輩,是因為一直在幫助羅明新,所以才遲遲對戲劇表演斷不下念想。
“是你的錯啊”,“如果不是要幫你,我才不會陷入這樣的煎熬和折磨”……隱藏在言語和表情背後的資訊似蜘蛛結網,牢牢將羅明新鎖定在中心。
廖京臣用故作歉疚的嘴臉,誘發羅明新真正的歉疚。
到最後,對方不僅不會覺得他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他,反倒會覺得對不起他,願意將這個機會拱手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