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這場仗,終究還是周人敗了。
東方既白,廣莫瑟瑟,鄭世子姬掘突帶著長劍,撇下戎右、車御等隨行,孤身一人駕著輛雙駕馹車馳出軍門,一路高歌,聲音迴盪在空寂的山路上。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這首詩本是婦人哀悼亡夫之詩,在姬掘突口中卻唱得格外鏗鏘,甚至有些走音。詩中所吟的“周行”,乃是岐山通往宗周、宗周通向成周的陽關大道,而他此刻卻沿著營外山間小徑縱車狂奔,一路上坑坑窪窪,顛沛不止,頗有些諷刺。
守營衛士和沿途哨崗認出是他,紛紛避讓放行不敢阻攔,同時派人馳往通報公子姬成和大夫關其思。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姬掘突如癲如狂策馬高歌,馬蹄翻飛塵泥四濺。樹木枯枝掃過劃傷了他的臉頰,險些戳瞎他的雙眼。
不過掘突並不在乎這些,他一手挽韁一手執策,奮力抽打馬匹,直到雙馬失蹄絆在一棵古柏前,馹車一震差點兒將他甩出車輿。幸虧他馭術高明及時牽住韁繩,儘管如此,馹車卻不知是出了什麼問題,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姬掘突跳下馹車四下掃量,發現車輪陷在了泥坑之間,他用盡全力在後面推了又推,車駕卻紋絲未動。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腳下一滑,“啊”地一聲撲倒在雪地中。
姬掘突就這樣在雪地中趴了許久,直到雪中傳出了陣陣沉悶的哭聲。
這哭聲由小漸大,終成嘶嚎……
半月前,外出巡哨的晉軍斥候在戲水河畔的一處廢棄農舍內,找到了周王姬宮湦,以及太子姬伯服二人——確切的說是他們的屍體。
不知是何緣故,父子二人的屍體被發現之時,衣冠嚴整肅穆。若非是身上有致命之傷,屍體全無血色,便只如活人睡著了一般。
不過是月餘之間,天下便興亡易主。
緇車將周王父子二人的屍首載回營中之時,三軍跪地慟哭,聲震寰宇。
與之相比,父親姬友可就慘了太多太多。
兩旬之前,犬戎先鋒在戲水被聯軍殺敗,後撤兩舍之地。緊跟著便派出和談使者,要求很簡單:雙方暫且弭兵,止息干戈,而犬戎一方則退悉數出宗周之地,歸還戰死貴族的遺胔。
其中便有姬友的屍骸。
此時正趕上週王死訊被證實,三軍激憤。姬掘突原以為諸侯會為此爭執不休,不料大家的想法竟然出奇的一致——天子既已登陟,諸侯再戰無益。不如藉此機會休養生息迎生送死,今日之仇他日再做計較。
看著那具殘缺不全,被縫合在一起送回來的屍首,姬掘突恨不得當場將犬戎使者斬殺。虧是聯軍諸侯協力攔阻,這才顧念君子之儀留了那使者的性命。
諸侯之間為表敬意,各自送了些賻葬之儀,待收拾停當後將姬友先行運往新鄭暫放,擇日安葬。而姬掘突直到最後也沒有敢去正眼看那下具屍骸,只是委託關其思代為收斂。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姬掘突哭夠了,哼著詩,從雪中緩緩爬起身來。
雪水混著泥土,弄髒了他原本不染纖塵的素白喪服。他晃晃悠悠走到了車輿邊上,從囊橐中取出酒具,斟滿了一杯酒,隨即舉杯對著空中唸唸有詞祝禱一番。
“顯考桓公多父,眉壽萬年無疆!”說完,他將杯中之酒酹灑於地。
鄭桓公——這是群臣為父親“蓋棺定論”上的諡號。
依古禮,“幼不誄長,賤不誄貴”。諸侯薨逝,需要天子派遣官吏參評考量,卿大夫是無權為之定諡號的。
可如今連天子都做了古,哪裡還有什麼規矩可言呢?
所謂“闢土服遠曰桓”。姬友生前,在東方開闢國土、威震四方。群臣根據他勇武之事,為他選用了“桓”這個字。
“桓……”姬掘突斂眉,思緒忽然跑到了姬桓身上,“不知道虎臣公他們家的子昭,現在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