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
大雪下了很久。
許多人沒有熬過這場雪;也有很多人在雪夜裡走出戰壕,走向對面的陣地和自己全新的人生;還有一些人,他們活過了這場雪,卻再也沒有從這場雪裡走出去。
指揮部所在的院子通常有勤務兵每日清理積雪,即便如此,滿目的銀白還是讓人頭暈眼盲。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飛機無法再空投大餅幹糧,令人要發瘋的饑餓便立時加諸在了包圍圈內的每個人身上。先前的空投物資早在落地的當時就被搶奪瓜分一空,各部隊斷糧後,騎兵旅的馬在一天之內也被殺得精光。草根樹皮尚且還能在這幾日勉強用來果腹,雪再不停的話,只怕就要人吃人了。
杜聿明正在附近的陣地上巡視。天氣寒冷,他腰腿的狀況越發不好,拄著柺杖走在坑窪不平的戰壕之中,更是每一步都艱難萬分。尹副官試圖扶著他行走,但戰壕兩側擠滿了蜷縮著計程車兵們,這使得餘下的空間只勉強夠一個人行進。他緩慢地走著,低垂著目光,在每一張垂頭喪氣的面容上停留,而收獲回應寥寥。士兵們連抬頭看他的力氣也沒有,更別提向他起身敬禮。在戰壕盡頭,他停下了腳步,一個軍官正指揮著兩個人,把角落裡的一個士兵抬上擔架。只見他先是熟練地伸手觸控士兵們的脖頸和鼻下,而後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也沒氣了,回來記得抬走。”
杜聿明側過身,為他們讓開一條通道。幾人抬著擔架走到近前,方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軍官連忙向他敬了個禮:“杜主任。”
杜聿明沒有力氣說什麼,向他擺擺手。擔架經過他的身旁,他看向被他們抬著的那名士兵,他已經凍得完全僵硬,斷氣之後,也仍保持著蜷縮取暖的姿勢。
尹副官湊上前,小聲說道:“餓死的更多。這幾天……”
炮聲蓋住了他的話尾。這一串炮彈的落點異乎尋常的近,他們身在戰壕之中,立刻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震顫。他試圖護住長官,但杜聿明抬手拒絕了。他直起身,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以緩解突如其來的暈眩。在這片刻的暈眩裡,他想起了昆侖關上奮力沖殺的那些士兵們,想起了畹町橋頭送行的人群,想起了自己初到東北時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那時他怎麼會想到,他和他的部隊,有朝一日竟會落得這樣的結果?
對面的陣地上又有廣播傳來,和前幾日一樣,是那篇勸說他們投降的文稿。杜聿明從地上拾起一份印刷有這篇勸降文稿的傳單,走回暫時棲身的農家宅院。邱清泉指揮著幾個勤務兵,正圍著院子裡的一棵枯樹忙碌著什麼,見他進來,幾人暫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向他敬禮道:“杜主任。”“杜主任好。”
杜聿明向他們擺擺手,問:“這是在做什麼?”
邱清泉嘴裡叼著根煙,指著那棵枯樹回答:“四方院子裡長一棵樹,這就是個‘困’字,晦氣得很。我正要把它砍了。”
杜聿明略想了想,哂道:“砍了樹,四方院子裡就剩下人,這不就成了‘囚’字?”
邱清泉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眼見眾人都因他這話而沉默了,杜聿明只得苦笑:“罷了,砍就砍吧。‘困’,已經發生,無力迴天,‘囚’則還未發生,憂慮也沒有意義。可砍下來的樹枝能當柴火,這卻是現在最緊要的。”
他沒有把傳單拿給邱清泉,而是悄無聲息地將它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而後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挪向自己的臥房。邱清泉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大聲說了一句:“總座,我一定保你突圍出去。”
杜聿明聽見這話,只是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看他。
陳參謀又悄悄地出現在女兵們的臨時宿舍外。他和小雅是老鄉,打從撤退路上說過幾句話之後,他似乎對這個小姑娘産生了些好感,部隊受困以來,他差不多每日都來給她送這送那。今日他不光帶來了一小塊烙餅,甚至還有一點點肉幹,說是和別人打賭贏來的戰利品。
小雅則很敏銳地看出,他手腕上那隻表不見了蹤影。包圍圈內食物緊缺,她對他接二連三的好意深感惶恐,這次便想要委婉地拒絕:“我們還有一點幹糧的,這些你留著自己吃吧。”
陳參謀笑著說:“不要緊,我跟著邱老闆幹活,他總不會眼看著手底下的參謀餓死。”語罷又小聲道:“我聽說軍醫處這些女兵們脾氣都厲害得很,阮處長又要顧著杜長官,恐怕不見得能時刻知曉你的狀況。外面亂,你不要離開這個院子,只要我能弄到吃的,就不會看你餓肚子。”
他不好在女兵們的院子裡多待,說完這話,把烙餅和肉幹塞進她懷裡,便蹚著積雪跑遠了。小雅舍不得吃烙餅和肉幹,盡管它們早已凍得硬邦邦,口感大概和樹皮沒有什麼兩樣。她把食物藏進懷裡,本想留給阮靜秋一起分享,回屋時卻聽見有些異常的動靜,幾個護士正在翻動阮靜秋的藥箱和揹包,裡頭的藥盒藥品已經被她們弄得亂作一團。她叫著:“你們不能亂動小秋姐的東西!”同時伸手去攔,兩個護士則說著“少管閑事”上來推搡她,雙方扭打拉扯成一團。混亂之中,小雅懷裡的那一小塊烙餅和肉幹掉了出來,有個眼尖的護士瞧見了,高聲道:“好哇,你還會偷!”而後竟不由分說,把烙餅和肉幹都從她手中搶走。小雅打不過她們,被扯著頭發按在地上,沾了滿臉滿手的灰,眼見食物被搶走,竟然掙紮著抓住她的腿,張口就要咬下去。搶奪食物的那個護士尖叫了一聲,而後往她心口重重踹了一腳,看她癱倒在地上也仍不解恨,又左右開弓,往她臉上連扇了幾記耳光。
小雅縮在地上,兩手抱著腦袋,始終沒有說一句呼痛或求饒的話。屋內的另幾人不時張望著外頭的動靜,有人小聲提醒:“東西拿到了就走,別在這裡浪費工夫。若被那惡婆娘逮住了,我們全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踢打著小雅的那人這才暫時罷手。幾人將翻搶來的東西仔細裹進懷裡,神色匆匆地相繼逃離。她們走後許久,小雅才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整理亂作一團的藥箱和揹包,幸好大部分藥品都還在,但護士們拿走了阮靜秋藏在最底下的所有幹糧和肉幹,還把餘下的幾瓶酒精也一併捲走了。在她看來,阮處長在公事上或許很嚴肅,但對待手下這些醫生護士都是再好也沒有的,比如,她從不像別的處長主任那樣從手下人的工資裡榨油水,更不會把髒活累活都推給旁人而自己去躲清閑。在包圍圈裡,她照樣每天出診去給士兵們治傷看病,那些揹來的餅子肉幹從沒有獨佔過,每天都按定量平均給手下的醫生和護士們分享。正因如此,作戰部隊早已斷糧了,而軍醫處雖然過得緊巴,但大夥至少每天都還能從她這裡領到一口飯吃。她不明白這些一向對處長很聽從的護士為什麼會忽然來搶走所有的幹糧,更不知道她們這一走要往哪裡去,心裡只覺得自己很沒用,不由抱著藥箱和揹包,嗚嗚地哭了起來。
阮靜秋出診歸來,正巧和陳參謀打了一個照面。在長官們身邊工作久了,她也練出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本事,就算一隻耳朵不甚頂用,也瞧出他對小雅很是上心,這幾日沒少來獻殷勤。換作以往,她倒不至於來棒打這對鴛鴦,但大夥現下都在包圍圈中,日後更是生死難料,因此對風雪中生出的這段感情並不看好,更怕小雅再受人哄騙和欺負。她於是很警惕地打量他,說:“你三不五時就來軍醫處轉悠,難不成邱長官那裡很清閑麼?”
陳參謀窘得臉通紅,連忙擺著手解釋道:“我只是來給小雅送一點吃的。她是我的小老鄉,父母又都不在了,我看她身世可憐,是真心想要幫忙。阮處長,你是知道我的,眼下的日子已經夠難了,我絕不會再趁人之危,對她起什麼不應當的念頭。若你發現我做了壞事,就叫邱長官槍斃了我!”
阮靜秋今日原本也不是來和他算賬的,看他一番話說得很懇切,更沒有了追究的打算。在這冰天雪地饑寒交迫的情形裡頭,每日光喘氣已經夠費勁的,壓根也沒有和人長篇大論說話的力氣。她道:“你明白就好。若大家都有命出去,你再好好追求她,我沒有什麼意見。眼下還是保全性命最為緊要,你成日這樣亂跑,當心炮彈不長眼睛。”
陳參謀忙說:“多謝你提點,我都記下了。明日起,邱長官要去陣地裡視察,叫了我們幾個參謀隨行。不知道往返要花上幾日,我不在的時候,勞煩你多關照小雅。”
阮靜秋點頭:“我會的。”
她回到那座破屋時,小雅仍坐在那裡嗚嗚咽咽地哭著。她見狀先是一愣:“出什麼事了?”而後左右看看,這才發現屋內幾乎被搬空了,除卻其餘人等隨身的行李全不見了影蹤,連她後來分發下去的幾條薄毯、毛巾、碗筷等也被掃蕩一空。小雅看她回來,哭得比方才更厲害了,兩隻手捂著臉頰,懷中抱著她裝有隨身物品的那隻揹包。阮靜秋上前去拉開她的手,見她兩邊臉頰腫起老高,口鼻甚至還流著鮮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旋即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這群混賬!”她難得罵了句髒話,而後從藥箱裡取出棉球和傷藥,捧過她的臉擦拭幹淨那片血跡。小雅抽抽噎噎地說:“對、對不起,我沒保護好幹糧,都叫她們給搶走了。”
阮靜秋道:“不幹你的事。是我太疏忽大意,見她們這幾日尚算太平,便沒有想起把揹包和藥箱鎖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你還傷著哪裡了?幹糧先不論,手頭的傷藥總是管夠。”
小雅便指了指肩窩到胸口處的位置。阮靜秋小心幫她解開衣裳,手掌沾了些傷藥按揉傷處,那片面板同樣腫得通紅,甚至能隱約看出鞋印的輪廓,足見對方下手狠厲非常。作為醫生,她看得出這一腳毫無疑問就是奔著索命去的,想著那些護士們平日裡花枝招展八面玲瓏,貌似個個聰明有禮,結果一轉頭卻對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下這樣的狠手,心中更是惱怒,忍不住又憤憤地罵了幾句。小雅問她:“小秋姐,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非要來搶東西不可?你明明每天都發口糧下去,雖說不比以往,可也總不至於叫人餓死。”
阮靜秋冷哼:“‘貪心不足,得隴望蜀’。”她隨她們混跡于徐州的牌桌與酒會上,大概知道這幾人在各個機關或部隊都有各自的相好,既然在軍醫處待著也是挨餓,不如洗劫了她的存糧投奔情郎,好歹今日能吃上一頓飽飯。按她原本的計算,手頭的這些幹糧應當能撐到戰事結束,可今日她們若將糧食揮霍個精光,明日起就要真的去啃草根樹皮了,到時只怕情郎們也幫不上忙。她想了想又問:“她們還搶了什麼?”
小雅說:“藥品基本都還在,只有酒精全被拿走了。”
阮靜秋不由冷笑道:“倒是蠻會挑的。這東西現在在陣地裡頭很是緊俏,一口酒精兌上大半碗雪水,保不齊能值一根金條。”說著話,又敲一敲她的腦瓜:“我那時為什麼要你留在徐州,你現在總該知道了?一二十萬人困在包圍圈裡沒吃沒喝,就會有很多人發瘋,就會變成比打你的那些人還要壞的壞人。你要是乖乖留在徐州,哪還會受這些苦呀!”
小雅委屈道:“可我已經在這裡了。小秋姐,你說杜長官他們都跑不出去,我們是不是也完了?”
阮靜秋起先沒有說話。半晌,那些傷藥差不多都已經塗好了,她幫她掩好衣裳,這才握住她的手,答道:“既然今日還有命活,那就不想明日的事情。人活在世上,無不是奔著‘死’去的,可‘死’之前的每一日,難道就不應當好好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