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
姚所長數日後向管理所內部傳達了對阮靜秋的處理決定:口頭警告、通報批評,外加停職反省一段時間。這項決定沒有對學員們公開,但訊息很快傳遍了所有衚衕。有人為此憤憤不平,畢竟先出言不遜的那幾位調查員反而沒受到任何處分;也有人說不過口頭警告而已,又不像國民黨軍隊那樣要挨軍棍、關禁閉,根本不值一提。
當事人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姚所長和她談心時說,不要把這件事當作一種處罰,只當給自己放個假,出去散散心就好。廖耀湘和杜聿明在她收拾行李時趕來送別,一個雙手叉腰,站在屋裡吹眉毛瞪眼,一個坐在門口,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她看他們倆神情很複雜,反過來寬慰他們道:“你們就當我去休假了。好容易打完了仗,我可有許多地方想去看看呢!”
一直悶頭抽煙的杜聿明說:“安全起見,你去一些大城市看看就好,雲南、廣西還是暫不要去。”
阮靜秋回答:“知道。”她也曾在報紙上看到,從去年起,越南的南北兩個政權就一直呈現著劍拔弩張的態勢,加上仍有少數未撤離的散兵遊勇在緬北,這個時候確實不宜去西南邊境地區。更何況,在這個交通不算便利的年代,她得搭多久的火車才能去到那麼遠的地方呀!她說:“我想先去荷馨大姐那裡。若回程時趕得及,也想去一趟蕭縣看看雨庵。”
她將兩本書放進行李箱,想了想又拿出來塞給廖耀湘:“書太沉,我就不帶了,你先替我保管著。”
廖耀湘接過書本,從口袋裡摸出來一把鈔票塞給她。功德林學員每月固定有一點津貼,不少人將其用於改善夥食,他則只偶爾買幾本書,剩下的全都攢在這裡。阮靜秋躲閃著說:“我不要,我自己有錢。”
廖耀湘就瞪她:“讓你拿著就拿著!”而後扯著她的口袋將她拖回來,又把鈔票全塞進去。
臨行前她給同濟大學發了電報,這才從戴複東那裡知道王荷馨此時已帶著孩子們一併搬去了上海,和大兒子、大兒媳住在一起。她因此乘火車先行去往上海,可口袋裡的這一堆現金讓她實在壓力山大,只能時刻保持清醒,坐在窗邊遠眺著逝去的景物。
從某種意義上說,功德林的高牆不但將俘虜們與新中國的社會隔開來,也幾乎將管理人員們的生活牢牢地圍在了這個院子裡。一九五六年二月,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忽然在一場報告上系統性否認了斯大林所作出的貢獻,並針對蘇聯上下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作了嚴厲批判。功德林的學員們也讀到了赫魯曉夫的發言內容,他們同樣為北方盟友的轉向而感到十分意外,一直支援走蘇聯路線的陳林達一度成為眾矢之的,遭到了本土派們的“圍攻”。人們在討論會上謹慎地各抒己見,暫時還沒有産生確切的結論。
阮靜秋對時事興趣寥寥,除卻管理所內要求集體學習的情況,她其實並不太關注高牆之外的種種動向及風波,只隱約意識到這大概是中蘇關系交惡的最根本的起點。但事情似乎不止於此——在這趟由北向南疾馳的列車上,在來往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興奮的討論聲中,在他們爭相傳閱的最新一期的報紙上,她看到頭版頭條文章詳述了關於改進工作作風,聆聽各方意見建議的相關內容。想起那幾名調查員傲慢的工作作風,她對文章中所強調的必要性深表贊同。至於這項工作如何開展,同車的人們已作出了身體力行的示範:學生們振臂高呼、知識分子們奮筆疾書、少數工人和農民模樣的年長者面帶茫然,但頻頻點頭……他們無不在訴說自己工作與生活中所遭遇到的此幾類作風的情況,無不想在第一時刻發出最洪亮的、批評的吶喊。
在這樣的情境下,阮靜秋決定回到被窩裡睡覺——她不擅長振臂高呼,也沒有什麼可奮筆疾書,心中雖然也有一些憤怒不平,但總不該在這個場合對一群陌生人胡亂傾吐。多年磋磨以後,她身上屬於現代人的東西已不多了,這種i人特質姑且算是其中之一。
在南京長江大橋通車之前,從北京坐火車到上海最長曾需要三十六個小時,到五十年代中後期,這段路程隨火車提速而逐漸壓縮,但彼時也至少要二十八個小時才能抵達。下車之後,先是阮靜秋從人群中認出了那雙酷似他父親的眼睛,戴複東接著也認出了她,遠遠便招手道:“阮醫生!”
阮靜秋對於他的記性感到很驚奇,他們之前僅見過寥寥幾面,最近一次還是在入緬作戰之前,距今已有十五年之久。她隨前來接站的這夫婦倆搭乘電車從火車站往同濟新村去,車廂內果然也有不少人正議論著那篇頭條文章,車外則偶爾能看到牆上張貼的佈告和標語。戴複東低聲向她解釋:“大學也在開展這項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活動,鼓勵廣大群眾、無黨派人士和黨員踴躍參加。”
阮靜秋點點頭,她仍覺得哪裡不對,但沒有將這疑問說出口。同濟新村是同濟大學為教職員工專門修建的宿舍,分給戴複東的這一套面積不算大,一家人住得滿滿當當。戴家女兒藩籬和二兒子靖東平時住校,正上中學的小兒子澄東則每天午晚回家吃飯。搬到上海以後,王荷馨獲邀在居委會做治保委員,平日最重要的一件任務就是負責調節鄰裡關系,因此很快就融入了當地社群。她早早買好了菜,正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阮靜秋不好意思坐著看她忙碌,也一併鑽進了廚房打下手。在洗菜、切配的過程中,她悄悄打量著對方,這些年她獨自一人將四個孩子拉扯大,非但人黑了、瘦了,手上也多了一些陳舊的傷疤和老繭。王荷馨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對她說:“不用幫、不用幫。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做飯的道理?”
“那我就不當自己是客人,”阮靜秋笑答,“只當作一個遠遊歸來的家裡人。家裡人在廚房幫一點忙是再應當不過,你可別趕我走。”
王荷馨也笑了:“你還是老樣子!杜先生他們那時就常說,阮醫生是最會說話的,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她總有別人說不過的道理。他們在北京都好嗎?”
阮靜秋說:“都好,只是他們還都在改造,暫時不能一起來上海。”又嘆道:“杜先生覺得很虧欠你們。他說他欠戴師長一條命,後來那些年你們過得很辛苦,他又四處打仗,一點忙也沒有幫上。”
王荷馨只搖搖頭:“都過去了,沒有什麼虧不虧欠。”
飯菜上桌的時候,戴澄東剛好走進家門。父親戴安瀾入緬作戰那時他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和阮靜秋是頭回見面。好在他並不認生,聊起學校近來的趣事,便繪聲繪色地說老師和同學們響應國家號召,近來都在搞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活動。有幾位老師言辭很激烈,說要改良民主制度,還引用了一些人所提出的要輪流執政的觀點,同學們聽來很新奇,私下有不少議論。
阮靜秋耳朵一抽,終於意識到自己心中不安的來由。假如批評可以不受限制、毫無邊界,人們就要很快為自己過激的言論付出代價。她將一隻雞腿夾到戴澄東碗裡,委婉地說:“我看,比起參與批評,聆聽和思考也能使人獲得進步。老師和同學們有他們的觀點,你可以贊同也可以不贊同,但不妨先把它們都放在心裡頭,留待時間去判斷對錯。”
戴複東似乎聽出了她話裡的暗示,附和道:“阮醫生是提醒你要專心學習,不要被其他活動分散精力。你說一說,你將來有什麼志向?”
戴澄東咬著雞腿回答:“我想當一名水利工程師。我想設計一條水渠,把長江裡的水運到黃河去,這樣長江就不會發洪水,黃河就不會幹涸了。”
阮靜秋吃驚地:“讓我猜猜,這項水利工程的名字是不是可以叫作‘南水北調’?”
眾人都笑了,一頓飯吃得很是熱鬧。晚間,阮靜秋沒有在家裡留宿,戴複東出門送她到附近的招待所,途中謹慎地問她:“阮醫生,我聽出你剛才話裡有話。你是從北京來的,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阮靜秋搖頭道:“不是什麼‘風聲’,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感覺。有些人以為自己可以‘批評’,就忘乎所以,殊不知‘批評’過了頭,很可能就不再只是‘批評’。我不懂政治上的事情,但我覺得,少說話總比說錯話要好得多。”
戴複東嚴肅地思索了片刻,回答:“我明白了,多謝你提醒。”
王荷馨要照顧孩子脫不開身,在上海小住幾日後,阮靜秋辭別了戴家老小,行前除留下一點路費以外,將大部分鈔票都裝進信封,悄悄塞在了她的枕下。隨後,她轉道蕪湖小赭山,在戴安瀾墓前放上新鮮的花束。王荷馨說,最初選定墓址的時候,小赭山還幾乎是一座光禿禿的荒山,為了修墓,山腳下專門開挖了一口水池,到半山腰的山路則修成了供人步行的臺階。從墓地的位置看,小赭山好像是一隻大鵬的身體,小赭山兩旁的兩個山頭就如同大鵬的翅膀,面前則是滾滾流過的長江,這只大鵬似在短暫停憩,隨時都要騰空而起。遠徵入緬前,戴安瀾專門戒了煙,於是當阮靜秋站在他的墓碑前,除了這一束鮮花之外,她竟然再找不出第二件可用來祭拜他的東西。但她想,這滾滾江水所帶走的波瀾與歲月,他一定都看到了。
從赭山下來再往西走出一段就是長江大堤。一九五四年長江洪水之後,沿線堤壩陸續都進行了除險加固,在又一年的雨季到來之前,沿途的水利工作者正密切巡視、嚴陣以待。行至濱江公園的一處堤岸附近,兩個孩子正追逐玩耍著,其中一個孩子不知怎麼絆了一跤,竟一骨碌從堤岸滾落,掉進了奔湧的江水之中。阮靜秋遠遠看見孩子落水,急忙大叫一聲:“救人!”而後一躍也跳進水中。
說來奇怪,從岸上往下看,這江水流速很急、水質渾濁,時不時還有些漂浮的枯枝落葉。但入水以後,周圍的一切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甚至不能感覺到水的流動,就像是水和她都毫無來由地靜止在了這裡。在這片平靜的水中,她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堤壩、看不到落水的孩童、甚至不能看到這片水究竟有多深、水底究竟在哪裡。她茫然地四處遊動著,正打算露出水面看個究竟,一點微光忽然躍入她的視野。
這光源似乎來自水底,與她相距不近不遠,似乎觸手可及,又看不清具體的輪廓。她像是受到了某種古怪的吸引和蠱惑,不由自主地向著這片微光游去,遊得越深,彷彿就越深地陷入某個沒有出口的夢境,早已忘記自己是人,需要露出水面呼吸。她越遊越深、越遊越近,在水底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看到了一座人形的冰雕——或者說,是一個被冰封住的人。
那點微光來自於冰雕中的一樣物件。她湊近了去瞧,看出那是一隻小小的、雪白的瓷罐,只大概有手掌大小,上頭嚴實地扣著蓋子,看不出裡頭裝著什麼。它並不只是被捧在手中,而是被一對手掌、一雙手臂緊緊地環抱著,就像它們摟著的並不是一隻小小的瓷罐,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身體。越往上,冰層就越厚、越模糊,她看不清堅冰中的面孔,於是好奇地伸手撫摸,手掌觸及之處,冰層竟然緩緩融化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砰砰跳著,向她預示著某個正在接近的、殘酷的真相和其後無可逃避的命運。她用力地摩擦那些冰層,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融化、看著那張被凍結的面孔越來越清晰。
忽然,她停住了,在水底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手掌劇烈地顫抖。
怎麼會這樣呢?她無聲地叫道。
冰裡的那個人,怎麼會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