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
軍事學院的教官竟然在醫院裡和被捕的特務大打出手,這件事立刻引起了當地有關部門、醫院和學院三方領導的關注。滕驥被緊急送往手術室搶救,在鼻樑骨折、一隻眼球摘除的情況下,竟然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只是仍昏迷不醒,無法回應調查人員的詢問。其他圍觀人等的說辭則五花八門,有的說廖耀湘早就有預謀要向他尋仇,有的說看見是滕驥尾隨廖耀湘進了洗手間,還有人說全程是廖耀湘單方面動手打人,滕驥幾乎沒有還手,話裡話外要把這件事的責任全推到一個人頭上。
而作為這樁案件最重要的當事人,廖耀湘自始至終沒為自己辯解過一句。坐在他對面的警員已倒了兩個班,軍事學院也派了專人來旁聽,可那份筆錄仍舊空白一片。眾人都不解他沉默的緣由,若說是和那名特務有什麼深仇大恨,他此時更應該詳細說明情況,好協助辦案人員判定對方的罪責。年輕的警員們隔著單向玻璃,看著留置室裡那位帶著手銬的戰犯竊竊私語,說這事好像已傳到了北京,領導們不但下了限期結案的死命令,這兩天還要派一個小組來南京專門督辦這個案子。也有人搖頭嘆息,說他再這樣頑抗下去,只能按最重的罪名來處理。
打那天起阮靜秋就在四處奔波,她顧不得他人的議論和眼光,不但跑遍了軍事學院的每個院系去尋找當天的目擊者,還到南京城裡所有可說得上話的領導朋友那裡去拜訪。但她在三野的時間畢竟不長,那些交情實在有限,秘書和警衛員們一聽她是為國民黨戰犯的事來說情,連門都不讓她進。楚青此時仍陪著粟裕在蘇聯療養,她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尋求幫助,只得決定和盤托出,將沈陽被捕一事的經過寫成報告,詳細地說明自己在獄中曾遭受特務們的嚴刑拷打,甚至還差一點受到了非人的淩辱;並強調廖耀湘當時為了救她曾和特務們發生沖突,兩人正是由此結下了恩怨。轉天一早,她就捧著報告來到了院長辦公室。
隔著一扇不算厚重的木門,屋裡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劉院長應是正在為此事和什麼人通電話。他一向是位很有風度的首長,這時說話的語氣卻實在談不上愉快,她捏著幾頁報告,又聽著這樣的說話聲,更覺得整個人都被架在火上烤。她向一旁的警衛員投去求助的目光,小聲問他:“首長是不是心情不好?”
警衛員瞟了她一眼,嘆道:“我從抗戰那會兒就跟在首長身邊,從關家堖一戰之後,我還是第一回見他這樣生氣。”
阮靜秋打個寒噤,低下頭不敢再問。這兩年她已從軍事學院的軍史課程中學到了很多,自然也知道關家堖戰役的經過:一九四零年十月,日軍岡崎支隊深入太嶽根據地腹地,經過一番隱蔽的行軍,這支五百餘人的小部隊竟在未遭任何阻擊的情況下與司令部和一二九師師部近在咫尺。隨後的攻堅戰艱苦異常,在日軍佔據極為有利的地形的情況下,各支進攻部隊損失慘重也沒能全殲日軍,各位首長更因此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執。十餘年之後,廖耀湘憤怒至極的這一拳竟然引發了堪比一支日軍支隊的“效果”,她該怎麼辦,要說什麼才能為他尋到一線生機?
屋門這時開啟了。秘書向她做了個手勢:“阮醫生,進來吧。”
阮靜秋膽戰心驚地隨他走進去。劉院長放下聽筒,從秘書手中接過毛巾,在右眼上熱敷了片刻。他完好的那隻左眼則很快注意到了她手中緊緊捏著的一沓紙張,於是笑問:“去年春天,你那份報告在學院裡引起過不小的轟動喲。這回又寫了什麼?”
阮靜秋連忙上前一步,雙手將檔案遞給他。劉院長戴上眼鏡,仔細閱讀了幾句,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阮靜秋萬分忐忑地觀察著他的神情,竟不由自主地在濕寒的冬日裡滲出了一頭汗水。她站得筆直,顫聲解釋道:“我寫了一份情況說明,主要是關於我在一九四七年被以滕驥為首的國民黨保密局特務秘密關押並刑訊的事件經過。我之所以有命能活到今天,是廖耀湘當時出面救了我。”
劉院長抬眼看了看她:“哦——這麼說,你是來為‘救命恩人’求情的。”
這話沒有任何情緒,但他銳利的目光直叫阮靜秋脊背發冷。不過,她既然將自己最狼狽和難以啟齒的一段遭遇寫成了文稿,再吞吞吐吐、含糊其辭已沒有任何意義,唯有挺直腰桿,繼續說道:“不是求情,而是想協助首長和有關部門的同志們一起查明真相。首先,我的報告可以證明這樁案子事出有因,為了救我,他和滕驥早年間就結下了仇怨,並不是無端尋釁打人。此外,我認為這件事也有疑點。滕驥剛被帶到醫院的時候,就曾做出挑釁的舉動,我當時在場,攔住了廖耀湘,他也答應不再動手。之後,他還和邱維達說了當年的一些恩怨,並承認自己情緒不好,要去洗個臉冷靜一下。當時在洗手間附近的教官們還有蔣鐵雄、趙雲飛等幾人,他們都看見是廖耀湘先進了洗手間,滕驥接著悄悄進去,而後兩個人才打了起來。這幾名教官都可以為我說的話作證,我由此推測,並不是廖耀湘主動尋仇,而是滕驥有意激怒了他,想誘使他出手傷人,藉此一了百了,從而逃脫人民和法律的審判。”
劉院長還沒有作什麼回應,門外傳來警衛員喊“報告”的聲音。秘書過去開門,聽他說了幾句話後,轉向劉院長彙報道:“滕驥醒了,但他什麼也不回答,看守人員向他詢問事情的前因後果,他說不記得了。”
阮靜秋對此十分疑惑,心中快速地思索著:他為什麼裝作不記得?他有意挑釁,原本是為了一了百了,現在撿回一條性命,再尋死已幾乎不可能,攀咬廖耀湘、將他一同拉下水才更符合這些特務的一貫作風。他什麼也不說,總不可能是突然善心大發,那就只能是想要掩飾自己的罪行。他要掩飾什麼?
“我想起來了!”她忽然叫道。
屋內的另兩人都向她望過來。她趕忙解釋道:“當時在沈陽,和我前後一同被捕的還有‘中正大學’的一位進步學生,滕驥對她施加的酷刑更多、更殘忍,我曾經試圖為她辯護,也遭到了他的毒打。我們住在相鄰的牢房,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曾經透過牆上的一個孔洞和她有過一些簡單的交流,猜想她應該是一位地下工作者。廖耀湘將我送到醫院之後,我曾託人打聽過她的下落,但沒能獲得任何訊息,恐怕已在獄中遇害了。滕驥不肯回答當日的情形,或許就是因為害怕被我們揭穿此事,加重他的罪責。”
劉院長問一旁的秘書:“都記下來沒有?”
秘書邊捧著記事本筆走龍蛇,邊應聲道:“首長,都記清楚了。”
阮靜秋補充:“我願意去和滕驥當面對質。日後如果需要出庭作證,我也願意去。”
劉院長神情很複雜地看著她。半晌,他嘆了口氣,說道:“你所講的事情我大體清楚了,這份報告會轉交給有關部門的同志們逐一查實。小阮醫生,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你要明白,軍事學院的教官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動手傷人,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他將報告擲在桌上:“這不但會對學院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更說明他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仍在用舊時代、舊社會的那一套辦法解決問題。如果他還記得自己是個軍人,就該知道軍人要聽指揮、守紀律。我們請他來教授軍事理論知識,是為了軍隊建設培養人才,他倒把自己當作梁山好漢了!”
他的神態和語調稱不上十分嚴厲,卻令阮靜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哽咽道:“首長,我還是那句話,我絕不敢替他說情,寫這份情況說明更不是為了替他脫罪。我沒有及時引導並糾正他的錯誤思想,作為帶隊醫生,又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問題並上報給學院領導,這件事我負有很大責任,我願意接受一切處分。我只是……我只是想請求您,能允許我去看看他。他做錯了事,理應受到懲處,可歸根究底,他是想要為我報仇、為我出氣才動手打了那個特務。同為學院的一份子,我想去勸他真心悔罪、改過自新;而作為五年前承蒙他出手相救的那個姑娘,我、我至少該去和他說一聲‘謝謝’。”
劉院長沉默地注視了她片刻,忽然對秘書作了個手勢。秘書心領神會地一點頭,示意她道:“阮醫生,咱們走吧。”
阮靜秋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兩人。劉院長此時又拾起了電話聽筒,對另一頭的接線員說:“接市公安局!”
廖耀湘從夢中驚醒。
他記不得自己在這裡已待了多少天。警員們放棄與他的沉默繼續對抗,但並未對他施加任何刑罰,只是將他獨自關押在這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裡。他醒來是頭頂昏黃的燈光與天花板,一閉眼又被滕驥扭曲醜陋的獰笑糾纏不休,這幾天一個整覺也沒睡過。那家夥當天藉口內急,躲開兩個押解的戰士,悄悄跟隨他進了洗手間,他記著阮靜秋方才的叮囑,本不想再和此人過多糾纏,哪知道他鬼魅似的湊到他耳邊,桀桀怪笑著說了句:“要不要我告訴你,你那個姘頭身上,統共有幾顆痣、幾道疤?”
他聽了這話,只覺得耳朵裡嗡嗡直叫,拳頭的反應遠超大腦,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之前,就一擊將他打翻在地。滕驥仰面躺在地上,嘴裡仍說著不幹不淨的話,激得他連踹了他幾腳也不解恨,最終使出十成十的力氣揮出了最後那一拳,打碎了他的鼻子和眼珠。他並非不知道對方一再言語相激的真正目的,更不是因此對阮靜秋生出了什麼猜疑,對他來說,那一拳既打向了昔日的仇敵,也打中了過去和現在的自己。他痛苦又無力,當年他是位高高在上的長官,指揮得了千軍萬馬,卻沒能盡早從特務們手中救下心愛之人,致使她留下終身的殘疾和遺憾;如今他沒有槍沒有炮,但有一雙鋼鐵般結實的拳頭和洶湧的怒火,面對近在咫尺的仇人,他怎麼可能忍受對方用這樣的言語羞辱她而無動於衷?
他坐起身,用額頭抵著牆壁。他並不是不知道出手打人的後果,但那時他心想,假如就這樣放那個特務走,他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在某個寒冷的午後被一槍結束性命,他卻再不會有為她報仇雪恨的機會。不打出那一拳,他就要後悔一輩子。
身後的鐵門傳來開合的聲響。有件鬥篷落在了他肩頭,她的手臂接著從後環抱住了他。他本能地動了一下,聽見她說:“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
她的聲音有些含混,不知是受涼感冒了,還是正伏在他背上悄悄哭泣。他不敢回頭看她,仍面朝著牆壁,緩緩將那副染血的眼鏡摘下。她摸索著握住他的手,他於是低下頭,看著那隻傷痕累累的手掌,此刻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固然為她報了早年的仇,可分明又親手往她心口捅了最深、最重的一刀。
“小秋。”他低聲喚,看見一滴淚水落在兩人緊扣的手掌間。他哽咽道:“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