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

夜宵

為了安全,司令員和政委通常不住在同一個屋子。夜已經很深了,阮靜秋聽經過的警衛員們說陶司令員難得“早睡”,轉頭一看,郭政委的房間分明還亮著燈光。小雅在門外喊了聲“報告”,招招手示意她進屋去,阮靜秋只好也硬著頭皮喚了一聲:“首長。”同時心想,幸好自己是一個現代穿越過來的人,懂得這裡沒有“長官”,只有“首長”的道理。

郭政委坐在一方簡陋的木桌前,手旁擺了一根蠟燭,正埋頭奮筆疾書。聽見聲響,他匆匆應道:“進來。你先坐,我手頭還有一點東西要寫,很快就好。”

阮靜秋四下環顧,除了那張木桌對面有張椅子,另一個可坐的地方就只有門邊的一隻折疊馬紮。她想這報告的內容無疑是不適宜讓自己知道的,於是便很知趣地在馬紮上坐下。白天沒顧得上細瞧這位郭政委的長相,這會兒看真切了,她才發現他和杜聿明的眉眼有三四分相像,都是下垂眉毛下垂眼,像個斯文儒雅的讀書人。他此時應當也被關押在某個司令部或野戰醫院裡,不論這場戰役的失敗將為他的精神帶來多大的打擊,至少他再不必拖著病體掙紮於無望的戰場之上。

窗臺上還擺著一份報紙,她正坐得焦灼又緊張,見郭政委仍忙於手頭的報告,便悄悄摸來報紙翻了兩翻——隨即看到了頭版頭條的報道和邱清泉的照片。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強迫自己的眼睛從照片上移開,轉而去閱讀那些文字,可忽然又覺得他身上的那些槍眼活了起來,穿過報紙擊中了她的身體,使得她也腸穿肚爛、血肉模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茍延殘喘。

勤務兵在這時推門進來,阮靜秋被他嚇了一跳,急忙起身將報紙放回了原位。年輕的小戰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將手中的搪瓷飯碗放在桌上,而後又匆匆出去了,竟然沒多說一句詢問的話。阮靜秋不敢再去看那份報紙,她縮在馬紮上,兩手交叉環抱在身前,像是在使勁兒壓著自己滿身的槍眼。

郭政委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在這時抬頭向她望了過來,指著桌上的碗筷對她說:“這是給你做的夜宵。過來,先吃一點東西,我們再慢慢聊。”

阮靜秋有些意外,她還以為那個勤務兵是來給首長送夜宵。她原本想說“不餓”,可又忽然想起,自打在防空洞裡發起高燒,她就沒吃過一頓正經的幹糧,之後到了縱隊司令部,更是一直水米未進。在這樣的狀況下,她竟然還能在野戰醫院裡忙碌一天而沒有直接暈倒,現在想想也稱得上一件奇事。人餓過勁兒之後,大腦或許已忘了發出饑餓的訊號,但當食物擺在眼前的時候,它就自然而然地恢複了工作狀態,使她空空如也的肚皮激烈地叫喚起來。

她因此不得不相信,此刻自己身上確實是沒有那些槍眼的。她走到桌前坐下,碗裡是極有當地特色的、黏糊糊的漿面條,面條上頭格格不入地臥著一個形態完好的荷包蛋,筷子上則額外多擺了一個熱騰騰的發面烙餅。她將兩手在衣服下擺上胡亂抹了抹,起先打算按久違的家鄉吃法,把餅子撕成小塊泡進面湯,可撕著撕著,大半餅子就不由自主地被填進了嘴裡頭,一碗漿面條和一個荷包蛋也被她風卷殘雲一般,只三口兩口就掃蕩了個精光。

她放下碗筷,郭政委的報告也總算告一段落,正坐在對面笑眯眯地瞧著她餓狼似的吃相。他問:“吃飽沒有?不夠的話,我再叫夥房多做一些。”

阮靜秋連忙抹抹嘴回答:“吃飽了,謝謝首長。”

“好吧。”他點點頭,“那麼我們來談一點正事。”

阮靜秋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桿,兩手緊緊扯住棉襖的衣角。

郭政委先是說:“我從劉小雅同志那裡瞭解了你的一些情況,不過,有些問題還是要徵求本人的意見比較好。從政策上來說,我們不會把你關押、審判或槍斃,如果你願意,可以隨時到後勤那裡領取路費回家。但仗剛打完,傷病員很多,正是需要醫生的時候。小劉同志說你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醫生,抗戰時就在一線搶救傷員,今天你的表現,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傷員們對你的評價都非常好。你對自己以後的生活是怎樣打算的?無論是想回家還是留下來,我們都非常理解、非常支援。”

阮靜秋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家裡沒有其他的親人,我不知道還能回哪裡去。可是,首長,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我是從你們的敵人中來的,在我走進這裡的野戰醫院的幾天前,我還屬於那個使用毒氣彈傷害他們的舊軍隊、舊戰線。”她的聲音開始發抖,“當年我選錯了路,站錯了隊,之後並不是沒有機會離開,可是我貪生怕死,害怕困難、害怕犧牲,才一直拖到了現在。從這點來說,我其實是一個投機分子,一個軟弱的機會主義、投降主義者,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郭政委認真地聽完了她的剖白,卻忽然笑了起來:“我和陶司令員今日一直說著‘奇怪’,你這位醫生不但會唱紅軍的歌,竟然還懂得這些‘主義’和‘分子’的區別。”而後,他收斂了笑意,正色道:“既然你懂得這些,那麼也應該知道,這場戰爭的目的並不僅僅在於消滅敵人,還有推翻舊制度、改造舊思想,以及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他又笑道:“在我看來,這條正確的道路一直都在這裡。一些人短暫地來過,並留下了光輝的印記;一些人則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更多的人則是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由於不同的契機選擇加入了這條道路,於是我們才擁有了如今這樣強大的隊伍和力量。那麼,小阮同志,我想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只要你願意,什麼時候加入都來得及。”

阮靜秋站起身,向他敬了個禮:“謝謝首長。”

郭政委笑著對她招手:“你坐、你坐。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邱清泉的。我們在戰壕裡發現你的時候,邱清泉恰好和你挨在一起。野司首長們對這件事也很關心,因此要我來問問,當時究竟是什麼情況?是你向他開的槍嗎?”

阮靜秋猶豫了片刻,心中飛快思索:窗臺的那份報紙上已經寫明,邱清泉是在突圍過程中中彈身亡。這個訊息已經傳達給了各部隊,戰士們都已相信了他被擊斃這一“事實”。作為他們眼中的敵軍首腦,在倉皇脫逃過程中被擊斃,是一種既符合情理、也適合宣傳的判斷,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對郭化若表明邱清泉是自戕殉職,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反倒顯得她與過去的界限不明確、不徹底,竟還試圖與南京統一口徑,試圖將一個罪大惡極的戰犯塑造成多麼高大的英雄形象。她知道邱清泉本人並不那麼在乎這些,打從將那兩根金條塞給她,或者比那更早的時候起,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結局。當時在場的副官們不知逃到了哪裡,這意味著這件事註定不可能獲得“公斷”,雙方註定將為此各執一詞。於是她回答:“我不太清楚。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中了槍,渾身都是血。我扶著他走了一截,就掉進了戰壕裡頭,再醒來就到這裡了。”

郭政委追問了一句:“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肯開口呢?”

阮靜秋哽了一下,低下頭說:“首長,他畢竟是我的老長官。我知道這話不對,我不該站在過去的立場上為自己辯解,可是,從一個‘人’的角度來說,他救過我很多次,我欠他很多很多的情。我從國外留學回來,正趕上南京淪陷、武漢危急,路上被搶光了盤纏,若沒有他撿我走,我已經餓死在了長江邊上。後來昆侖關大戰,也是他冒著日本人的槍林彈雨救下了我。再後來,我為了給病重的家人找藥而被地痞流氓糾纏,又是他出面趕走了那些無賴;甚至就在幾天前,就在陳官莊的包圍圈裡,他還又救過我一回。論道理,他站在人民的對立面,是死不足惜的人民的敵人,可作為一個有感情的人,我不能只講道理,而對之前的所有經歷都忽略不計。大家正在為勝利歡呼慶祝,我卻在為朋友的死而難過傷心,這當然並不矛盾,只是……只是我不應該要求別人和我一起難過,又無法假裝高興而加入到歡呼的隊伍裡。”

郭政委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阮靜秋又說:“首長,我還有個請求。或許我並沒有提什麼請求的立場,可話已經說出口了,只盼著能有一些商量的餘地。”

郭政委應道:“你說說看。”

阮靜秋道:“能不能由我出面,找個地方安葬了他?費用自然是由我來出,野司首長那裡如果問起,我願意去當面說明。”

郭政委向她點一點面前的這份報告,微笑道:“我正要彙報這件事情。老鄉們已經給他捐了一口棺材,下葬的地點今天也說定了。你既然是他的朋友,明天就一起去辦這件事吧。”

縱隊首長們所選定的這一塊埋骨之地與他們當時跌入的那條戰壕相距不遠,位於兩個村莊之間,西南角臨著一塊低矮的窪地。老鄉們幫忙合攏了棺材蓋,將泥土一鏟一鏟地蓋在簡陋的木料上,慢慢從這片平坦廣闊的田地間壘起一座墳塋。阮靜秋親筆在木牌上寫下“邱清泉之墓”幾個字,鄭重地豎在墳前,而後點起三支煙放在地上,心中無聲地說道:雨庵,這回真的是最後一面了。

幾位老鄉和陪她一同前來的小戰士們遠遠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也回頭去看他們,心想,這些老百姓才是這場戰爭裡唯一的受害者。他們完全應當仇恨埋葬在地下的這個人,應當仇恨舊社會對他們的剝削壓迫,但他們仍然寬容地貢獻了這一口棺材和這一小片土地,作為他的棲身之所。她想,邱清泉地下有知,也當感激並知足了。她沒有再說什麼話,而是端正地面向那些百姓和戰士們,深深地向他們彎下腰背,逐一鞠躬致意。

盡管沒有正式的編制,但她換上了和戰士們差不多的棉衣棉帽,在隨後一陣子時間裡忙碌於縱隊的野戰醫院和司令部之間,有時醫院的工作不太多,她就來教戰士們認字、唱歌。那件染血的棉衣被她收進了行囊的最深處,就像她也把過去的種種也都埋進了記憶裡。與此同時,南京蔣總統通電下野,桂系首領李宗仁作為“代總統”,派出特使試圖“劃江和談”;而華野則整編為第三野戰軍,開始為隨後的渡江戰役作緊鑼密鼓的部署與準備。

二野兄弟部隊送來的傷員中,有一些已康複回到了老部隊,另一些傷勢更重或落下殘疾的,則將與三野的傷員們一起被送往大後方,位於山東根據地的野戰軍司令部療養院集中照料。阮靜秋作為隨車醫生一路護送這些傷員到達了目的地,並和療養院的醫生辦理了交接手續,一位傷員拄著柺杖又走回來,拉著她的手說:“阮醫生,我們以後是不是再也聽不到你唱歌了?”

傷員們一下子都圍過來,紛紛說著“我們捨不得你”。阮靜秋看著他們,這些小夥子們大多數比她還小好多歲,此刻卻少胳膊少腿,有的甚至連頭蓋骨也殘缺了一塊,真不知後半輩子要怎樣生活下去。她只得安慰道:“我會常來看你們的。”

終於安頓好傷員們,她感慨萬千,望著療養院的大門抹起了眼淚。按照出發時的安排,她不需要在野司多停留,交接手續完成後就該回縱隊司令部去了。正要上車的時候,一旁不知什麼時候竟忽然閃出個人影來,攔住她笑眯眯地問:“你就是那個會唱歌的阮醫生,是不是?”

隨車的警衛員小王比她機靈得多,連忙向這位笑眯眯的來人敬了個禮:“參謀長,就是她。”

阮靜秋趕忙也立正敬禮。

張參謀長仍是笑眯眯地,連露出的一排板正的牙齒都透著真心實意的高興。他對她招招手說:“難得有位大名人來了,可不能這麼輕易地放你走。跟我來,司令員要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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