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

獸醫

徐州還是老樣子,除卻城中更加蕭瑟、氣溫比南京更低以外,指揮部內外並沒有多大分別。阮靜秋去司令部報到時,恰巧在門口遇上了一個熟面孔,即是在東北時和她無端鬧出了那一場大烏龍的陳副官。他從司令部作戰室裡出來,正巧也看見了她,於是再假裝不認識就不合情理了,她雖然尷尬,但還是主動上前去,和他打了個招呼。

他也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摸著後腦勺道:“哎呀,是你。”

阮靜秋先表一個積極的態度,說道:“對不住,我後來遇上一連串麻煩,既害怕波及旁人,也確實沒顧得上和東北的同仁們好好地解釋清楚。”

陳副官連忙擺手道:“不不不,應當是我來說這句抱歉。我後來才知道,當時是我鬧了笑話,誤會一場、誤會一場。”

這樣兩句一來一往,兩人就都不那麼尷尬了,阮靜秋鬆了口氣,說:“我還以為你仍在杜長官的副官處裡。”

陳副官答道:“蒙長官賞識,推舉我來徐州司令部任作戰參謀,已有幾個月了。”

阮靜秋說:“那可是高升,恭喜你了。”

他撓撓頭:“多謝,多謝,我也應當恭喜你升職才是。”

兩人客套半晌,他提出要請她吃頓飯,理由一來是受了她的恭喜,須得有所回報;二來是先前在東北的誤會確實混亂又尷尬,難得有機會把話說開,地點還是不要在司令部的大院裡頭比較好。阮靜秋對他的第二個理由表示贊同,於是依照他的推薦去了一家西餐廳,有意選在靠窗的位子,光明正大地坐下。

原來,陳參謀去年就已經到徐州任職,年初顧祝同的生日晚宴上,他還曾遠遠瞧見過她,但礙於周圍有長官們在,沒有抽出空當來和她說話。阮靜秋聽了不免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那天胡亂的表演恐怕讓比自己預想中要多了許多的人看了笑話,眼下回來徐州任職,指不定這些人中又有多少要在背後把這件事當作談資,便很鬱悶地拿叉子猛戳盤中的通心粉。

陳參謀很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大概以為他安排得哪裡不周全,使得她想要發怒。阮靜秋注意到了這樣的目光,連忙收斂了神態,詢問他:“說起來,我也沒再見過張主任了。是他對你說明瞭原委嗎?”

他搖頭道:“我也沒有見到張主任。事情的原委是副官處另一位同仁閑暇時偶然說起的,他說杜長官專門為這事叫了一些人過去談話,要大夥對女兵們有禮尊重一些,不要總想那些有的沒的。我猜測這事和我有關,但長官沒有和我說什麼,我也不好主動再問。你放心,副官們都懂在長官身邊做事的規矩,絕不會亂傳閑話。”

他所說的“同仁”,大概就是後來曾經打過照面的尹副官或鄭副官。他們倆跟隨杜聿明的年頭已經很久,做事也有輕重,大概確如他所說,不至於把幾句閑話大肆宣揚。阮靜秋又想,杜聿明沒有對陳參謀挑明此事,而是用了更加迂迴的做法,顯然也是為她的顏面考慮。陳參謀看她沉思,不知又想到了哪一層含義,忽然又說道:“其實,我當時也覺得有些古怪,但既然是張主任代為傳話,就沒有多想。”

她問:“什麼古怪?”

大概當著一位女性評論她的感情狀態實在顯得太過失禮,他支吾了片刻,努力搜尋組織了一番措辭後,才謹慎地說道:“張主任說你已有了意中人,我確實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在此之前,我並沒有以為那個‘意中人’就是我。後來,我回憶這一段事情,越發覺得那個人絕不可能是我,而是——”

阮靜秋聽到這裡,已經聽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連忙出聲阻止:“不用說了——”

“——杜長官。”

兩人的話音疊在了一起,但還是使附近的幾位侍應生投來了關切的注視。阮靜秋感覺額頭冒汗,知道他的猜測正中紅心,但承認是萬萬不能的,她只得急中生智地“表演”了一番,先作出一個貌似很震驚的神態,而後笑出聲來,故作輕松地反問:“你這又是從哪裡想出來的?”

陳參謀這時反倒嚴肅起來,搖搖頭補充道:“並不是什麼憑空的捏造或臆測。若說你對我有什麼好感,可每次你來找我說話,都無一例外是為了長官的事。而你大概也並沒發覺,你的眼睛總是比我們做副官的還要緊密地看著他。”

阮靜秋笑不出來也演不下去了,只好以退為進,嘆口氣說:“陳大參謀,饒了我吧。你這一番話要是傳出去,恐怕一個新的誤會又要落在我頭上。你知道,我是在沈陽保密局的牢房裡丟掉了半條命的,這另半條能留多久,也就是看老天爺的臉色而已。但你的飯碗還仰賴著杜長官呢,它可比我值錢多了,是不是?”

他面色一僵,也左右望了望,果然不敢繼續再說下去。阮靜秋頗為無奈,但凡有其他辦法,或者他的話沒有說到這般地步,她怎樣也不至於非得說出最後那句,顯得自己正如從上海離開之前對杜聿明說的那樣,狐假虎威地藉著他的名號來威脅人家。到徐州的第一頓飯就吃得尷尬又食不知味,她不由得心想,這大概不是個好兆頭。

用司令部的長官們的話說,徐州是兵家必爭之地,而用司令部的女眷們的話來說,徐州司令部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熱鬧得不輸上海灘的“十裡洋場”。短短幾月不見,軍醫處的小姑娘們雖還沒有誰來向她討份子錢的,但已經個個正在或將要談起戀愛,上班時不忙碌便議論諸位軍官身形樣貌家世,下了班便各自打扮一番,娉婷多姿地赴約去也。這倒也都不新鮮,最能顯出她們的能耐的,是一大片以牌桌及麻將桌為代表的“桌上戰場”。她們年紀輕輕,卻個個技藝了得,且人人都能一心二用,幾輪不動聲色的刀光劍影間,便完成了諸多情報人員半月也做不完的工作,把全國戰事、首都逸聞及軍政長官們的八卦盡數收入耳中。她們也常張羅一些聚會,邀軍官太太們來參加,眾人南言北語,屬實熱鬧非凡。

阮靜秋坐在軍醫副處長這個位子上,又是位人人皆知的單身適齡女性,尤其難以像從前那樣對社交聚會置之不理。一個小軍醫不愛拋頭露面十分正常,一位處長要是成天避不見人,恐怕就要遭受非議及懷疑,甚至還有可能把長官太太們連同長官本人也一起得罪。她對橋牌沒有半點天賦可言,麻將勉強還能和她們有來有回,但她知道杜聿明最不喜屬下以娛樂為名行賭博之事,她要是沾上了這種習氣,恐怕不光要遭他斥責,以後在他那裡更是隻有“冷釘子”可碰了。因此但凡她們要“討彩頭”的場合,她一概遲到或者只作個觀戰的;軍醫處範圍內則嚴格遵照紀律條令,不許搞工作以外的活動。

於是一兩月後,牌桌上便悄悄傳開了阮處長是位“鐵公雞”及“九百九”等的議論,連那些小姑娘們也暗地裡笑話她,說阮處長一毛不拔吝嗇非常,多半是要為了自己攢嫁妝。阮靜秋心想,這比起“軍醫處嗜賭成風”之類的評價總是好得多了,她聽見也只當沒聽見,索性由她們說去。

春天來臨之後,司令部的氣氛顯然較早前變了許多。這並非全然因為東北不甚樂觀的戰事,更多的乃是因為陳誠總長再度出山,又把山東西南及河南東部地區攪得亂作一團。徐州夾在它們中間,不免風聲鶴唳。司令部召開大小會議的頻率直線增加,幾位先前未能謀面的兵團司令及軍師長們,已然成了這裡的常客。

某天下午,長官們正忙著開會,李副官忽然到軍醫處來拜訪,磨蹭了半晌才肯交代,原是為邱清泉的某條狼狗治傷來的。這大狗活潑愛動,來的路上前腿受了點皮外傷,他雖然即刻處理一番,但傷口並沒很快好利索,要是再進一步發炎化膿,那可就是很大的罪過,他被長官打軍棍都有可能。因此他不敢彙報,先悄悄地到軍醫處求援來了。

阮靜秋大為無語,但想想他也是為長官辦差的,跟他置氣無甚必要,就拿了消毒包紮用的藥品,捧著託盤到院子裡去。院子角落一棵碗口粗的大樹上正拴著兩只大狗,它們遠遠見到有個生人,先是十分警惕地同時駐足,投來嚴肅的目光;而後似乎認出了她,登時便活絡起來,爭先恐後地把她的軍裝褲腿上蹭滿狗毛。阮靜秋噴嚏連連,不得不趕忙向他打手勢,示意他把另一條沒受傷的大狗先牽到另一邊去。為了避免狗毛的侵襲,她只好屏住呼吸,又是一番鬥智鬥勇之後才終於制住了前腿受傷的那隻大狗。

它這只前腿原本被纏裹得還算嚴實,但和同伴一路打鬧玩耍下來,繃帶已經被啃得東破一塊西爛一片,非得更換不可。她半蹲下來,動手拆除老舊的繃帶,大狗也溫順地坐下,乖乖向她伸出前腿,歪著頭打量她。經過一番檢查,傷口並不嚴重,只是副官處理時匆忙,沒有將傷口周圍的毛發剃除幹淨,有些輕微的發炎感染。於是她不光兼做獸醫,又被迫做個“剃頭匠”,給大狗剃去了一小片腿毛,重新清創包紮。這工作不算困難,卻實在很讓人窒息,她要麼活活憋死自己,要麼噴嚏鼻涕和眼淚就得齊上陣,一個也停不下來。她因此忿忿地,邊忙著手上的活計,邊對李副官說:“給人開藥是一種價錢,給狗治病及剃毛就要另算了。請你轉告邱軍長,我那裡有個賬本,先記在他賬上。”

這話才說完,她便覺得手裡握著的狗腿躁動起來,狗尾巴開始瘋狂地左甩右甩。她一僵,心中無奈:怎麼一說人閑話就被當場抓包?一邊握著狗腿,一邊轉頭,朝來人“狗腿”地一笑:“邱長官,別來無恙。”

邱清泉夾著香煙站在她身後不遠,一邊貌似和藹地微笑,一邊從鼻孔裡噴出了兩股煙氣。“無恙、無恙。”他向她一抬手,“你繼續,我剛聽到‘記賬’,還沒聽完呢。”

另一隻大狗聞聲撲向他腳邊,已經和他親近去了,阮靜秋艱難地和手頭這條受傷的狗腿搏鬥,覺得後背冷汗涔涔。過了會兒,他揉著狗頭,連人帶狗湊到近前來,打量了一番她清創的工序,若有所思道:“等打完了仗,你不如轉行做個獸醫?”

阮靜秋幹笑道:“我只是聽過幾堂獸醫課而已。幸好‘霸東’這傷不重,我勉強還能幫上點忙。若是騎兵們牽著軍馬找我來看,我只有落荒而逃啦。”

邱清泉的兩只愛犬名喚“霸東”和“浙宏”,名字和他的志向一樣遠大。他掐滅煙頭,沒再繼續和她討論獸醫的話題,而是問:“家裡人都好麼?”

阮靜秋答:“好,我在溫嶺附近給他們重新找了住處。只是我現在這副樣子,恐怕不好回家去探望,否則非要害他們著急不可。年前我寫了封信寄回去,但願已經平安寄到了。”

在上海的杜公館會面時,邱清泉曾聽廖耀湘私下裡向他提及過她被保密局關押拷問的事情。他的目光於是落在她忙碌的雙手上:姑娘家大多都有又細又白的一雙手,而她手上的指節卻幾乎都是歪斜變形的,且動作起來總是遲鈍又僵硬,難怪包紮得這樣辛苦。他沒有再說什麼,仍舊一手按著一隻狗頭,很利索地站起了身。阮靜秋的包紮工作也宣告收尾,這邊的手一鬆,大狗就風一般地直沖進主人懷裡頭,高高地舉起兩只前爪撲在他的手臂上,伸著舌頭去舔他。他很無奈的模樣,既避著拱來拱去的狗頭,不願在她面前出醜,又十分受用於愛犬這樣的親近,一隻手上下撫摸著大狗濃密的毛發。這副景象可太有趣了,她實在說不好他跟大狗哪一個顯得更高大魁梧,忍不住捧腹大樂。

結果到頭來他也沒給她留記賬的機會,臨走前叫副官悄悄地照賬目結清了花費。直到睢杞戰役打響,她也沒再有機會碰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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