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

病歷

交接完購買的物資,阮靜秋總算得以把行李歸整進宿舍。外頭亂歸亂,司令部的醫務人員們的住宿條件還算不錯,她分到一個雙人間,因著另一位室友還未前來報到的緣故,可以暫且獨享這間清淨的住處。

之後便是協助張主任整理一些病歷等工作。眼下,連她在內,司令部共有兩名醫生兩名護士,雖然按廖耀湘說的,她主要是來專門負責杜聿明的保健工作,但除此之外醫務處還有多如牛毛的雜務,照看長官的主要任務反而被一拖再拖。她花了大半天工夫,本打算一鼓作氣將這些雜務全理清楚,但中途總有新的差事找上門,她也無可奈何。入夜,她短暫睡了幾個鐘頭,又忽然做了個驚心的怪夢,天還不亮,就驚醒了過來。

這也是緬甸落下的病根之一,舉凡做了噩夢,往後她就再難入睡,索性穿衣起身,打算去辦公室接著料理雜務。張主任在辦公桌上留了字條,叮囑她早晨要去給杜長官量血壓及體溫。時間還早,但她仍記得他抗戰時就有的習慣,即便部隊在整訓期間,他一天至多也只睡四五個鐘頭,常常是天不亮就已經起身了。她看了看錶,覺得時間大差不離,於是暫且放下手頭的病歷,帶著血壓計和體溫計,先往他的起居室去。

聽門口的勤務兵說,他昨晚上並沒回來休息,這時多半還在作戰室裡。她只好又拐去作戰室門前,裡頭忽然傳來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響,嚇得她也差點把血壓計摔下了地。接著細聽,裡頭又有些說話聲傳來,聽不清字句,但語氣不很愉快,像是兩個人正在爭執。她心想不湊巧,這會兒是量不成血壓的了,就算不量血壓,她也不應該在此時來觸他的黴頭,免得引火燒身。

但正要拔腳開溜,守在門前的那位昨天有過照面的陳副官又叫住她,說讓她在這裡稍待,他進去通報長官一聲。

他自然是好心幫忙,可卻實在選得不是時候,只恐怕不要越幫越忙才好。他進屋以後,裡頭的爭執並沒停止,反倒還更愈演愈烈了些。而他既說要通報,阮靜秋也不好再徑直走人,只得尷尬萬分地在稍遠處站著,眼睛盯著某一棵光禿禿的樹或者某一株枯黃的幹草,表明自己一點要偷聽的意思也沒有。她在東北徹骨的清晨裡大約站了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眼看天都要大亮了,她的兩腿凍得又僵又麻,身上的棉衣也幾乎凍透了。為了不活活凍死在作戰室外,她只好暫且放下軍姿儀態,一邊給兩手哈著熱氣,一邊交替在地上踏著兩只腳。

背後這時風馳電掣地開進來輛吉普車,車上接著下來一位走路同樣帶風的軍官,離得遠遠地就說:“咦,你來得比我想象中快嘛。”

這話音是很典型的湖南腔調,幸好她在印度已聽過太久,能輕易與廖耀湘的寶慶口音分辨清楚。她藉著那點亮堂了許多的天光細瞧,眼見他快走到近前,已能夠確認他是鄭洞國軍長,亦是她在印度時的老上級了——這才連忙騰出手向他敬禮。他在她旁邊站定,打量著她抱著的血壓計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阮靜秋只好如實向他回答,自己是奉張主任的囑託,要在清晨時分給杜長官量血壓及體溫來的。他聽她說完,又側耳聽了聽作戰室裡的動靜,先是無奈地搖一搖頭,又頗有些取笑的意思道:“你可真是選了個好時候。”

阮靜秋在心裡叫苦:時候原本也不是我選的,我只是奉命辦事罷了!

鄭洞國沉思了片刻,神色有些凝重地道:“軍長忙碌起來,是很有些對自己不管不顧的。我和建楚從新六軍把你調回來,正是因為你從前就在他身邊,既瞭解他的脾氣,也不容易使他抗拒這些檢查的緣故。往後一段時間,你務必要每天盯住了他的狀況,要是他不願意檢查或者吃藥,你就來找我。”

他還保留著從前昆侖關戰役時的習慣,稱杜長官為“軍長”。在印度時,阮靜秋也常負責他日常的健康診療,和他關系比旁人算是更熟悉一些,這時便大著膽子說了兩句實話:“我還以為二位長官這是要把我扭送到杜先生面前,拿我跟新三十八師去印度這事興師問罪了。”

他笑起來:“在部隊裡,一個好醫生比黃金萬兩還要重要,哪有把你這樣一個好醫生捉拿問罪的道理?”

他說完了這話,作戰室屋門突然“咚”地一聲開啟,一個人影直沖出來。方才正說著新三十八師,孫立人就出現在兩個人眼前,阮靜秋一見是他,趕忙也抬手敬禮。但他怒氣沖沖地,既不和鄭洞國打招呼,也不正眼往兩人這邊看上一眼,跟副官一前一後上了座駕,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阮靜秋一面咋舌,心想今日可算是把遠徵時的老長官們全見了一遍,一面模糊地意識到,東北忽然之間集齊了這些最精良的將軍與部隊,看來戰事比之前報紙上的宣傳還要關鍵和艱難。

孫立人走後,她跟著鄭洞國走進作戰室裡。杜聿明此時和她隔著一整個沙盤站著,屋裡應當燒著炭火,但他仍披著昨天那件厚實的大衣,略微彎下腰,把兩隻手一左一右撐在沙盤邊沿上。她因此總算看清楚了他現下的身形樣貌,比入緬作戰時憔悴瘦弱得多了,軍裝在他身上顯出了許多空餘,那件大衣也沉重得快要把他壓垮似的。而他的面色更是怎樣看也不像是一位健康人,明明身形這樣消瘦,臉上卻有些浮腫,臉色又分明有些病態的蠟黃。她從未想過再見他時會是這樣一副情景,心驚之餘,想起廖耀湘說他不久前才做了腎髒摘除手術,且並沒有完全康複,就因為心繫東北戰局而匆忙出院,不由得猛然一陣鼻酸。

她想她之所以能至今堅持做一個醫生,一大半要歸因於是個心軟的人的緣故。盡管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面,也從無上下級以外的關系可言,但她看見他的模樣,心裡就十分地不好受,又想到他現在這樣或許正是因為在野人山落下了病根,頓時更覺得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一時間,她也不知是該上前還是該告退的好,眼睛無措地左右望了兩望,只見那位陳副官站在門旁,向她投來了個抱歉的眼神,大概這回實在幫不上什麼忙了。沙盤對面的這位長官此時略微抬起了頭,目光先是望向一旁的鄭洞國:“桂庭,來了。”

他大概一宿沒有閤眼了,和孫立人吵過了一整個清早,說話聲音啞得讓人辨識不清。鄭洞國走上前去,攙扶住他的一邊手臂,無奈道:“才說過踏實靜養的,一回來東北就吵成這樣。”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眼睛又向她看過來。

阮靜秋趕忙立正,拿出自己最好的儀態向他敬了個禮:“長官,靜秋來向您報到。”

他微微點頭,又忽然蹙眉,用手掌壓住自己的左邊腰側。她還在原地傻站著,他只好抬手指向一旁的辦公桌。她這才醒過神來,連忙先放下手裡的東西,拿起桌上的藥瓶和水杯遞給他。

職業習慣使然,她在此期間快速地瞟了一眼藥瓶上的標簽,好在外語沒有落下,讀得懂是一種常見的止痛藥。而且,這藥瓶看起來還很新,瓶子裡的藥片卻已經快要見底了。杯子裡的水自然也早就涼透了,她原本想換一杯熱水,但左看右看也沒看到暖壺在哪裡,只好硬著頭皮把藥瓶和水杯遞給他。他吞了兩片藥,見她還在原地站著,又蹙眉看向她。

她當然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鄭洞國適時地替她發聲,說道:“小阮醫生等著給你量體溫和血壓,在外頭站了快一早上了。”

杜聿明面露不快:“有什麼好量的?”

鄭洞國接著又說:“畢竟出院沒多久,就算是為了往後戰事著想,穩妥起見也應當量一量。”

他默了片刻,似乎妥協,先是解開軍裝外套及襯衫上面三顆衣釦,又把右臂的衣袖捲了兩卷。阮靜秋如蒙大赦,趕忙把體溫計遞給他,又把血壓計在他手臂上裹好。他剛發過一大通脾氣,這時的血壓數字實在好看不到哪裡去,而她憂心著他身上其他的病症,但也不好在這裡就開口問詢。有她這個閑雜人等在場,他們倆不便討論軍務,也無法詳談方才和孫立人爭執的內容,便互相說了幾句日常關懷的話。鄭洞國一再地勸說杜聿明安心靜養,阮靜秋自覺不好插嘴,但感覺一顆心仍然沉甸甸的,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拖得墜下去了。

三分鐘後,她從他手裡接過體溫計,果然比正常溫度略高了一點點,是一個可以算作低燒,也可以被他這樣的人理直氣壯地忽略不計的數字。出於作為醫生的職業操守,她明知說了也是白搭,但還是向他如實說道:“長官,您有點發熱,還是要適當休息的好。”

杜聿明略微點頭,表明自己聽見了,又極快地側過身,掩著嘴咳嗽了幾聲。阮靜秋感覺自己又開始從內而外地整個人泛酸苦,本來下意識地想去攙他,想起手上捧著的血壓計,又只能悻悻然地作罷。杜聿明對此無知無覺,只對她說道:“你先出去吧。”

阮靜秋回到醫務室,請示過張主任後調出杜聿明的病歷,和廖耀湘先前所說的一樣,司令部裡的這份病歷幾乎是白紙一張,除卻幾行十分敷衍的查體狀況,沒有任何具體病情症狀的記載。她托腮沉思,腦袋裡彙總過往曾學過的相關知識以及前些年在印度蘭姆伽基地所受的醫療培訓,認為腎結核通常不會單獨憑空出現,反倒有可能是因為他的肺結核遲遲未愈,結核病菌隨血液播散,於是腎髒也出現感染。手術或許暫且能解決一部分腎髒的病變,可術後單靠止痛藥扛著卻是不行的,把抗結核藥物用上,同時非得臥床休息上一陣子,才有完全康複的可能。

在她來的那個時代,結核病已是一種罕見的病症,至少她學醫、從醫十餘年來還從沒有遇見過。可時光倒轉僅數十年,這種傳染病卻如此普遍和難以防範,且由於缺少抗生素的緣故,每一刻都在有人因此而失去生命。她對著病歷發愁,又一一比對現有的庫存藥物,遺憾自己不能在有限的條件裡作出一些制藥領域的發明,好徹底根除了這件困擾許多人的病症。快到晌午頭的時候,陳副官過來找她,一見面便很誠懇地道抱歉,說他早上進作戰室去,本來是想幫忙問話的,可屋裡那副劍拔弩張的態勢叫他開不了口,也不敢就此推門出屋,只好尷尬地被困在了那裡。

阮靜秋也和他客套,說:“都是為長官辦事,哪有什麼抱不抱歉的呢。”又順帶問他,杜長官平時都吃哪些藥、有沒有其他症狀之類。他果然報出方才那個止痛藥的名字,又說了一兩種抗結核藥,但繼而嘆著氣搖頭,說忙起來忘記吃藥是常事,倒不如說想起來吃藥才是極罕見的情況。

她聽了更加無奈:“那還管什麼用?”

他身上還帶著一個藥瓶,是前兩天剛吃完的止痛藥。這個年代所常用的止痛藥自然也不比後世品類豐富且安全性更佳,大多都有難以避免的副作用和危險性。阮靜秋看著藥瓶上英文寫就的“阿司匹林”,深深嘆了口氣,提醒他:這藥固然能夠有抗炎止痛的功效,但服用必須遵循劑量限制。長期過量服用阿司匹林,意味著他的長官將遭受包括凝血功能異常、肺水腫、腦卒中、肝損傷在內的眾多風險的威脅,還可能加重他纏綿不愈的胃潰瘍。只是她藥學雖然還過得去,歷史卻大半已經忘光了,要她眼下立即找出能取代阿司匹林的更好的藥,她實在辦不到,因為這時候就連布洛芬也還沒發明呢。這種情況下,她只能求助於一些中醫理論,按幾種常見的痛症各自寫下幾味對應的草藥,把藥方遞到他手上,而後再三叮囑,具體用藥的分量還是要找大夫把脈問診後再定。

他之前並不知道這些,聽她說完,十分震驚地連連道謝,接著連忙拿藥方去找他的長官了。她又坐下來,看著那份只寫有寥寥數字的病歷發愁:連病人的面也見不上,話也說不成——這叫她這個醫生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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