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未語,望著空蕩破敗的馬廄,忽然想起什麼,扶步練師於廄邊一矮凳上坐下,轉身回了苑前。
梅苑不大,孫權去了許久卻未回來。步練師心中略感異樣,起身向苑前行去。
孫登一襲月白色長袍,神色冷峻地立於苑內。在他身側,孫權安靜地倒在苑門邊上,雙目緊閉,不知生死。
孫登垂目拱手,神色仍是往昔裡的恭敬。
“兒見過二夫人。”
步練師撲至孫權身側,探他鼻息尚存,放下心來。
她抬目望向孫登,冷冷說:“你做了什麼?”
孫登冷目望她,說:“二夫人不必擔心,至尊只是指尖受了些劍傷,無甚大礙。”
步練師心中一凜,怒視於他。
“卑鄙!”
山風驟起,吹起步練師青衣衣角,她的聲音嘶啞低沉,說:“多年來你只交文臣,不問武事。陵衛隊原是徐氏家將,一眾武夫,竟不惜荼毒劍鋒,暗害至尊。你口口聲聲稱要文治,卻是要以戕害中宮,弒殺君父為代價。”
鳳目不見一絲溫度,孫登語意森涼,與風聲交織一處。
“至尊密詔之後,兒竟不知,東吳還有什麼中宮。”
他微一抬手,從懷中掏出一雪白物件,丟至步練師腳下。
“至尊曾與兒說,為帝君者,需要斷情。必要時刻,便是親族血親,也要割捨。兒身為儲君,不敢忘記至尊對兒的教誨。”
芙蓉劍穗潔淨無瑕,春光之下泛出純白微光。步練師怔怔望著劍穗,卻聽孫登冷冷地說:“從兄離京那日,兒遣人來向二夫人所言之事,二夫人切莫忘了。從兄遠赴東海,生死未蔔。只要夫人信守承諾,兒自會保從兄平安歸來。”
他微一側目,望向昏迷不醒的孫權,說:“至尊龍體欠安,不宜再為朝中瑣事傷身。夫人走後,兒會讓至尊在山間長住,頤養天年。”
山風忽然大了起來,吹亂苑外溪流上的波紋。
步練師唇角微動,銜起一縷冷笑,說:“那日你遣人來說子繼出海一事,今日又親自入陵,逼我就死。你費盡心思,便是要以武仁皇後昔日所受之辱,強行加於我與子繼之身。只有親眼見我死了,子繼與你一樣失去至親,你才肯罷休……是不是?”
鳳目微動,人卻未語。
半晌,孫登負手移步,望著苑外成片梅林,說:“ ‘有鳳來儀,鳴於高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 當年先後生辰,兒獻此詩與先後。二夫人蓄意曲解兒的本意,篡改詩文,嫁禍先後,致使先後蒙冤而逝。今日至尊入陵祭祖,兒便將這假詩文送與二夫人。兒與至尊,何人覆天,何人蓋世,全看夫人如何抉擇。”
風過山野,原是無痕。步練師眸底一片澄澈,被風一吹,竟也泛起層層波瀾。
“我若死了,至尊身中之毒,便能解嗎?”
孫登目色微寒,說:“殺人償命。兒心中的償命之人,從來不是至尊。”
步練師幽幽抬目,與他四目相對,說:“至尊是你生父。我死之後,你絕不可動他分毫。”
山風肆虐,送來崖下江水波濤之聲。孫登靜靜望著步練師,眸底森然由明轉滅,忽而冷冽一笑。
“兒並非生性涼薄之人。對至尊,對從兄,是不得已而為的割捨。”
“若無夫人……孫氏親族,皆會平安。”
步練師立於梅樹之下,感受著耳畔吹過的和煦暖風,化為一道道炙熱的炎火,灼傷她,燃盡她。
不遠處,孫權氣息已低得快聽不見。
“阿師……”
“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