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急,先把你安頓下來再說。我們這只有兩間房,秋蘭姐要帶孩子,需要獨處,你便和我住在一起吧。”英娘說著,就要把她往自己房中領。
“不不不,這怎麼行,我只是一個幫工,怎麼能和掌櫃的睡在一起。”黃芩連連擺手。
“沒關系,幹活的時候分得清楚,日常就不必了。不妨礙的,我們都是女子,怎麼不能一起住。”英娘笑道。
黃芩執意不肯,秋蘭說道:“要不等晚上打烊,讓她睡前面鋪子裡?”
“可那沒有床啊!她一個姑娘家,也不能讓她打地鋪。”
秋蘭說:“你聽我說完,你不在那會兒,蔣大哥陪我守在店裡,後來我就買了個可折疊的竹架,晚上休息的時候支開,睡覺的時候折起,不佔地方。這樣晚上芩芩還能有自己的空間。”
兩人望向黃芩,她馬上說道:“這個好,我住在鋪子裡就行。”
兩人雖然有共同經歷,但畢竟還不是太熟,現在還有距離感,住在一起過於私密,也許黃芩不是客氣,是想要自己住,英娘想到這些,也不再勉強她,說道:“好吧,那你的東西我先放到鋪子裡去,你看你還缺什麼,我現在帶你去買。”
黃芩笑道:“不缺什麼了,你剛才還給我拿去不少東西,已經夠用了。”她四下看看,問道:“有什麼我能做的嗎?這一切好得很不真實,只有活在手上,我才能覺得,我真的是豆腐坊的一員。”
秋蘭和英娘都笑起來,秋蘭說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去把那邊袋子裡的黃豆篩一篩,把壞的、小的挑出來。”
黃芩高高興興地答應,自去挑豆。英娘看著背影笑著,秋蘭一拽她衣角,低聲說道:“你們也只是見過一面,你連她什麼情況都不瞭解,就這麼隨隨便便領家裡來了?她家人呢?同意嗎?”
英娘於是把黃芩哥哥把她賣掉的事情告訴秋蘭,秋蘭十分氣憤,手順勢拍下去,差點拍進平底鍋裡,幸虧英娘一把抓住。
“正是見了鬼了!咱們兩個是眼光不好,之前嫁個王八蛋,可他們是親兄妹!她哥哥也下得去手!反了天了!”
“小點聲!”英娘沖黃芩方向一使眼色。
秋蘭喘著粗氣,臉漲得通紅:“她父母呢?其他親戚呢?”
“路上她告訴我,她父親早過世了,母親還在世。從小母親不重視她,寵溺兒子,所以他哥哥敢肆意妄為,在家裡作威作福,現在誰也管不了他。她要是回去,說不定會被再賣一次。”英娘望著黃芩背影,語氣沉重。
秋蘭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道:“看到她,你想到自己了,對嗎?”
“是。”
“我比她,幸福。至少寬兒沒這麼對我,否則我就要傷心死了。”英娘嘆氣。“我爹一輩子,想著多子多福,他所謂的‘子’,不是‘孩子’,僅是‘兒子’。”
“要不是他,他非要更多的兒子,我娘最後也不會死於難産。”
“你恨他嗎?”秋蘭問。
恨嗎?英娘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心情很複雜。愛或者恨都是太過單一的詞語,她對父親,不是恨,也不是愛。
她想到娘過世後的一年小年,崔英娘穿著一身紅衣拜訪,看著夥伴嶄新的衣裙,她低頭看看自己穿著母親剩下的,改了又改的衣服,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渴望。
當她小心翼翼地跟爹提起,爹說道:“等爹做豆腐攢下錢,就給你買。”
她眼睛一亮,這幾日她格外賣力幫著磨豆腐,煮豆漿,濾豆渣,當一塊塊雪白滑嫩的豆腐冒著熱氣,透過氤氳,她彷彿看見自己穿著喜洋洋的紅裙,夢幻的石榴色,染紅了隔著嫋嫋煙氣,她渴望的眼。
她沒有得到夢中的紅裙。爹怎麼說的來著?
“英娘,弟弟讀書要用錢,你的新衣服和弟弟讀書哪個重要?”
“可寬兒也有新衣穿。”她委屈極了。
“那怎麼一樣!”爹板起臉訓斥著,彷彿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因為一直代替母親角色,為家裡幹活,就已經是個大人,她應該懂得嚥下自己的所有慾望,為家裡最有希望的男丁奉獻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寬兒要上學堂,在先生和同窗面前,看起來窮酸怎麼行!”
“可我去賣豆腐,也要見很多人啊……”她最終還是忍不住落淚了。
“啪!”一記耳光落在她的臉上,她驚呆了,望向爹,淚珠還聚在眼眶,爹憤怒的臉在眼前虛化,她疑心自己看錯了。
“你算個什麼東西?還和你弟弟比?你以後就是別人家的人,我替別人養你這些年,你不感謝我,還要這要那,老子沒錢!”
她低下頭,淚,和她的心一起墜落。
英娘才知道,在娘去世之前,自己早就沒了爹。
或者說,從未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