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揹著自己的破包袱,帶著自己的禿筆,帶著自己的墨記,朝著未知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死都沒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死都沒想通他想要去什麼地方。
阿玄一卷又一卷地翻過去,直到最後一卷看到此處,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見過這書生的。
希靈神死了,到死她都沒有聽這女神的話,將俗世那些生靈接到極樂境來。可是希靈神死得不甘,來到極樂境的父神也活得不甘,她看著父神一日又一日地盯著現世,某一日,在父神不在的某刻,她也低頭看了看那些虛假的遊魚。
她的靈識很快穿透它們,落到世間。
她看到一個老嫗,少年時送走了丈夫,中年時送走了兒子,老年時又送走 了孫子。她糊塗了,在門口等啊等,卻已經意識不到她在等什麼。
阿玄覺得老嫗與父神像,他們都在看著無果的歸路。她不解他們為什麼如此執著,而她雖看不穿來到極樂境的父神,卻看得穿一個老邁的婦嫗。
她輕輕附身在了她的身上,沒有影響她的意識,卻用她的眼睛看向了前路。
她看到了一個沒有方向的孤魂野鬼,彷彿還活著,卻彷彿已經死了。他問她認不認識步孚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於是他又決定繼續遠行了。
如果這就是希靈神所說的大好世間,那麼看上去也太過於茫茫了。
而老嫗仍笑著,似乎是等到了自己的結果一般,溫暖地擁抱了這個孤魂野鬼,送了他最後一程。
阿玄的手被老嫗的手帶著,輕輕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向前去。
那是她曾親手送過的步孚尹。
但她已經不記得了。那是過於短暫而無厘頭的一次會面,很快就被她拋諸腦後。她的神思在世間漂浮了很短暫的一段時光,又重新回到安靜的極樂境內。
她再一次和極樂境一起停留在了時間的流逝裡,不知過了多久,有個活潑極了的遊魂闖進了極樂境,她沒有去見,自然也沒有認出來,於是那遊魂又回到了俗世之間。
所有的故事都結束了。
這個世界上,有長暝,有恂奇,有數百個來來又往往的步孚尹。可千千萬萬行文字記錄之後,沒有極樂境的步孚尹,沒有離虛境的步孚尹,沒有在她身邊陪伴過千餘年的步孚尹。
他明明活著,他明明就在她的身邊,他明明陪伴她從生到死。但直到所有故事結束,沒有一個字記錄過他的存在。
天道在上,命軌執行如常,不見於他。
他始終都不存在。
阿玄心頭的那種虛幻的恐慌,終於在此刻,落定成一種實際的惘然。這樣的事實在她面前顯得如此荒誕——她經歷一切,卻盡是虛假不存。
妙臨在她身後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如今可看明白了嗎?”
她望著轉過身來的阿玄,幽聲道:“你仍覺得天道可以掌握一切嗎?分明有一個生靈已經逃脫了它的控制,而它甚至不能得見。”
這是妙臨唯一一個可以相信天道或許可以破除的理由。因為步孚尹的不存在,可以反過來證實步孚尹對於天道掌握的脫逃。
這讓她覺得,無論是留或者走,也許都會是有希望的。
但阿玄的臉上並沒有輕松下來,相反的,她似乎並不如初來地界時的那般迷惑不解了。她沉聲問她道:“步孚尹和長暝究竟是什麼關系?”
妙臨道:“我不知道。”
阿玄篤定道:“你一定知道。”
她眼瞳深邃如幽潭,彷彿要將妙臨沉沉地吸進去,又彷彿是要狠狠撞進她的眼底。
“天道之下,沒有遺漏。除非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她正色道:“離虛境裡只記錄了長暝,就意味著長暝的命運軌跡完全將步孚尹覆蓋。但步孚尹彼世已經落在恂奇身上,就該按照恂奇的命軌執行才對。如果步孚尹與長暝之間毫無關系,他要如何在已經成為恂奇的前提之下,拋卻恂奇的命運,反與長暝同命同行?”
阿玄逼近妙臨,道:“離虛境是你創造的小世界,長暝的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下。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她再問一遍:“步孚尹與長暝究竟是什麼關系?”
妙臨深深看著她,心裡在想,她是這樣相信著步孚尹,即便有命軌命書,即便有銜身禁咒,即便此刻已是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她還是沒有動搖過自己的想法。
她認定天命不可動搖,天道不可推翻,而步孚尹一定存在。
妙臨想,這樣的相信,又從何而來呢?
她垂下眼,靜默了半晌,與她道:“你已經見過長暝了。你覺得,他這樣的身份,整個地界都在為他的回歸籌謀努力,為什麼他仍然無法擁有自我的身體,無法驅使所有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