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退。
他們已經看過了太多犧牲,所以此刻看到那倨傲的帝君一身雍容,遙遙地拉開神弓,又有誰不是滿腔激憤的恨意,高喊著要沖上前去與之拼命!
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凝結成無數深緋色的小泊。恂奇腿上被砍,失力跌倒,低頭正對上那倒映著他面容的血泊,深紅的,渾濁的,模糊地倒映出他瀕死的狼狽模樣。
他抬起頭來,看長曄那一箭迅疾兇猛,破空而來,直直穿透了他父親的軀體,再從他背脊之上掠過,留給他一片脊骨燒灼的劇痛。
身邊的天歲族人看著他父子,發出了悲憤的喊聲,紛紛化出原形,預備做最後的搏殺。青獅們高高揚起鋼筋鐵骨的羽翼,對面前殘忍嗜殺的天神掀起咆哮的颶風,而他們的身體卻鑄成最後的壁壘,掩藏著恂奇要他退後。
這是最後一次逃生的機會了。
牧弘已經徹底倒在了地上,他已經露了原形,再也無力站起,連喘息都變得微弱。他看著自己身後的兒子,無聲地看著他。
恂奇看懂了。
走。
離開這裡,活著離開這裡,要有天歲的族人活著離開這裡,否則死去的所有同伴,也只是白白的犧牲而已。
恂奇滿眼都是淚,看著牧弘最後安靜而失焦的瞳孔。他看了父親和族人最後一眼,嚥下滿口的血腥鏽氣,用盡四肢六翼和全身的力氣,轉身就向後方跑去。
他的身後,是鳳族羽軍尖銳的唳聲,是龍族盤旋於空的破風之吟,是族人慘痛的怒吼和自我的毀滅,是父親留在荒野之上倏然消散的身體。
他們最後的少君離開了此處,他們的神體和魂魄消散在大荒的土地,絕不落入天界之敵的手中。
鳳族五將之一的蒼鸞眼見最後的天歲獸也自絕於此,氣急敗壞地唳鳴一聲,張口便撕碎了牧弘最後還未曾徹底散去的一點屍身。
恂奇看不到。
他一路向前狂奔,他足下盡是血跡,紅蓮火的光焰也已經懨懨,承託不起獅王的神英。
生於王族的少君擁有十八年的狂妄與驕傲,而這些驕傲在此刻蕩然無存,他已經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卻也不能回奔一步,死亡與分別繚繞著他,鑄成他此生無解的困局。
他還沒有死去,但其實這已經是少君恂奇真正的死亡了。他死在大荒死去的這一天,他再也走不出去,只能在這死亡的絕境裡不停不休地奔跑。
直到筋疲力盡。
整片大荒已經被鮮血染透,無論他麻木地奔襲到何處,都是一片縈繞不去的濃鬱血色。河流幹枯,土地皸裂,舊日的好景象再也不複,他絕望不已,甚至已經忘記——
他在做恂奇之前,只是一縷幽魂而已。
他忘記了自己本就不屬於這裡,忘記了名字也是一個咒語,恂奇這兩個字將他徹底困在了這裡。
傷痕累累的六翼已經無法展開,只能頹然地落在地上,又變成拖累他步伐的贅物。他足下沉重又茫茫,沒有方向,沒有歸處。
他只有絕望,他看不到脫困的鑰匙就在自己身上,只要拋下這具軀體,就可以回歸自由的魂靈。
但他的魂靈也被禁錮在這裡。
他疲憊地一直奔跑,身後的族人彷彿還在追著他,迫使他不能停下。但他已經太累了,連頭也抬不起來,連神力也放不出去,連周圍的情形也看不分明,所以一頭便紮進了一個無法逃離的結界。
他焦慮而麻木地在結界上一次又一次無力地撞擊,換來一次又一次徒勞無果,精神和體力都在崩潰的邊緣,然後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堅硬的結界來到他的耳邊。
“他們說跑了一個六翼青獅的少君,就是你罷?”
那個聲音幹淨清透得彷彿春水一般,瞬間沖刷掉他腦中所有的陰翳。恂奇在那一句裡全身僵硬,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看見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小小神女,一身紅衣瀲華,風華獨絕。
她擁有著一張尚帶著少年稚氣的美麗面龐,初成的明豔之色卻從那一雙秋水含波的眉眼裡流淌出來。
當初從幻境中離去之後,他一直難以釋懷,他想當日那一場倉促的分離,他甚至來不及親口與她好好道別。
可現在的這一幕,卻又和往生潭裡那一片水月鏡花的幻象,就此分毫不錯地緩慢重合在了一起。
他遲鈍地反應過來——
原來,這才是他們此生真正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