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受傷以後第一次忘記自己的跛足。
段玉樓後來想,這也許是離開青冥山以後,他最快樂的一天。
可這一生再不會有這樣的一天了。
他身有殘疾,無家可歸,而小涵,不該在亂世裡吃這樣的苦頭。
段玉樓瞧著風華正茂,心裡早已意氣散盡。
他就享受這一晚,等天亮起,就把她好好地還回去。
段玉樓於是捨去名姓,在這紅塵山河裡四處遊蕩。他第一次逃,是因為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她,第二次逃,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喜歡她。
凡塵愛戀總是可笑,時移世易,是也不肯,不是也不肯。
後來他聽說她終於在衛國安定下來,做了衛暘的謀士,後來又做了衛暘的將軍。
聽見前句是揪心,怕她被人算計,怕她天真散盡;聽見後句還是揪心,怕她受傷遇險,怕她看厭生死。
就這麼反複揪心了許久,口中雖不提,卻還是時時要關注她的訊息。甫聽說衛國向外開戰,他便起身趕去,她難得給他去信,他雖想見她,又顧忌她所想,轉身往東郡而去。
得勝再見時,這些年所有沉默的思念都浮於水面。她身影躍入他眼底的時候,喚醒他心中再一次的醒悟。
他在想,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他一生就是這樣了,功名利祿早就不是他所求。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早日看清,早日和她走下去。
來日她要如何,對自己是否仍如往日,那都是她將來的事了。
若是她要一直留在衛國,那他就在這裡好好守著她,若是將來她倦了、厭了,那他哪怕用自己身軀鋪路,也要讓她全身而退。
他不在乎自己要做出什麼成就來,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給她留一條路。她要留,他便守,她要走,他便隨。
就因為要給她足夠自由的一條路,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喜歡她。
他能感覺到自己修煉的定力還是不夠,這些年在俗世飄泊,漸生出心魔來。
而他是青冥山的修靈者,若有心魔,極易成魔,他只有將自己的心魔封鎖起來,把所有陰暗的心思和對她的執念,全都鎖在裡面。
可他關得越緊,心魔反抗得就越激烈。他對她的愛啊,也根本就藏不住,一點又一點地滲透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滴水成涓,遲早有一天要洶湧滔天。
段玉樓一邊對她微笑,一邊轉過身去,痛苦地與自己爭鬥掙紮。
他感覺得到心魔勢盛,卻不解自己為何一直難以遏制。他想過很多辦法,也沒能讓自己解決這個難題。
他心裡隱隱約約預想到,也許將來的某一天,這個心魔會是自己一個巨大的麻煩。
那一天來得比他想象得還要快。
印珈藍在白河谷下了針對性的疫毒,即便從趙琬手中拿回瞭解藥,也對白沫涵身上的毒毫無作用。
段玉樓走投無路,只 能回到青冥山,將所有希冀都寄託於白及。
他跪在山門之外的時候,步孚尹將神識探出,綿延到山門之內。
白及沒有出來,不是因為不肯施救,而是因為毫無辦法。
但在師門內一片愁雲慘淡裡,喬譚暗暗下了決心,偷偷捲走一本壓在白及桌案下面的卷書,來到了山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