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因為已經看清了她,所以腦海中的種種意念廝殺不堪,一邊控制著自己維持清醒,另一邊又叫喊著要殺她洩恨。
兇意佔得上風時,他揚手將彤華那柄沉光劍都攥在了手裡;愛意佔得上風時,他心裡又在唸著小涵的名字。
他皺著眉,不同的力量爭奪著同一具軀體,臉上的表情像拼接起來的兩張面具,彷彿隨時都要從面上脫落下去。
於是他右手將長劍揚起的時候,左手又將她重重地推開。
彤華不意外他能拿住自己的佩劍,正因為那是認主的神器,她就更不怕他會對她怎樣。她心下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迎向那灼熱尖銳的劍尖,但那劍尖卻只停在她心口前一寸,徒留一聲尖銳的悲鳴。
她眼底流光閃過,清晰地看到他心底深處,方才由自己留下的那一縷神力開始生效,向外驅散所有陰翳的魔氣。他垂首痛苦地掙紮許久,再抬頭時,終於是一雙徹底清明下來的眼睛。
心魔是絕然不能留的。彤華費力地與他周旋這樣久,就是想要徹底驅散心魔,等這之後再設法故技重施,用銜身咒將他那一點殘魂留下。
麻煩是麻煩些,但終不至魂飛魄散。
彤華暗暗鬆了一口氣,可是和他四目相對時,那一口氣又斷在了半截。
她面目上的溫度忽然就冷了下來,一寸一寸寒透冬雪。方才的笑和淚都成幻滅,她無畏迎來的姿態不再,改換成步步的後退,直至拉遠了和他的距離。
只三步,眉目已冷透。
他靜靜放下了長劍,聽見她冷聲道:“說話。”
窗外夜風呼嘯,吹散他滿身寂寂,即便染上血跡,依舊是一身月華。
她幾乎是已經肯定了,所以眉目裡才有那般的冷漠和戒備,只是口中還要做最後的確認:“說話啊,不敢叫我的名字?”
沉光劍中的紅蓮殘火消弭了所有的氣焰,乖順地停留在他的掌中。他如所想一般,只是站在那裡,便足以讓世界為他安靜下來,只注目於他一人之身。
“暄暄。”
他不是心魔,也不是段玉樓。他喚她名姓,像是昨日道別,今日又見。年年歲歲,日日如此。
但彤華方才流露出的那些情深,此刻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連嗤笑都沒有一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出他的名字:“步孚尹——你不是魂飛魄散,死透了嗎?”
她的美夢終究還是醒了。
段玉樓只是段玉樓,是一個殘破的靈魂。一旦有複原的一日,就會像此時這般,將她從自欺欺人的騙局裡剝脫出來,逼著她去面對從前種種不堪的舊事。
她方才那一眼,原來不是什麼錯看。
她就是對他熟稔到這般地步,即便過去的記憶都被毀去,再次遇到他,就那麼一眼,她還是可以確認他的身份。
她甚至已經在默默蓄力處置傷口了,想著若是等下不由分說動起手來,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此刻輸在他的手裡。
憑昔日鬧成那般境況,一輸,便是一死。
她所有的反應都落在他的眼中。他望著她,心底無聲地嘆,手中默默將劍刃背到身後,徒然地遮掩這般劍拔弩張的對峙氛圍。
蓋因銜身咒的牽引,再加之彤華放在他體內摧毀心魔的那一股神力已經啟動,他雖然此刻看著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卻已經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消散。
……是了,若是段玉樓,興許她還會作以挽救,但如今他主動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認出了他,便不會想要救他了。
久別重逢,好不艱難,只這一面,時間短暫。他不想和她提過去的許多難堪,那些都是既定的、多說也無益的話。
他亦有私心,想拋開那些,在結束之前,說些盡可能完滿的好聽話。
“送你的生辰禮,可還喜歡嗎?”
當初他去往三途海,錯過了她兩百歲的生辰,自然也就來不及親自將禮物送到她的手裡。
誰能想到,過了這麼久,他竟還有機會問她一句。
彤華望著他,聽見了這一問,眼眶倏然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