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有些費力地探到他眼下。陵遊見狀趕緊伏低了身子抓住她手,好叫她省些氣力。
彤華把他眼淚擦了擦,很輕地扯了點笑出來:“別哭了……當哥哥的,怎麼這麼大了還哭。”
她小時候就是叫他哥哥的,陵遊聽見,眼淚掉得更兇,只是吸了吸鼻子,在她身上迅速點過幾下,將她身體暫時封鎖,免得連最後一點神力都跑空。
他輕輕拍了拍她:“別笑了,歇一會兒,我帶你回去了。”
彤華的眼神卻漸漸淡了:“你還記得路嗎?”
在那些蒼白的幼年之時,比起青梅竹馬這樣美麗的描繪,倒不如說是一場相依為命的陪伴。一個是失去所有親族的落魄神君,一個是生而便作棋子的式微神女,他們棲身在定世洲冰冷的宮殿裡,連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無路可去,就只剩下彼此而已。
“我能……我能。”
陵遊咬著牙,另一隻手支著佩劍要站起來,卻實在是沒有力氣。
沒有人能再上前幫他,璇璣宮前來的使官,已經盡數倒在法陣之外。
但他依舊倔強地扶著劍嘗試。他連頭都不敢低,他能感覺到彤華已經安靜地沉在了自己手臂裡,但他不能低頭。
這一口氣不過是強撐在這裡,在離開之前,他不能看她閉眼。
原景時到時,遙遙便看到了她貼近陵遊閉上雙眼的那一幕。
他看著,四肢軀體慢慢變得冰涼。他知道這感覺叫作失去,他是在失去她,在她緩緩闔眼的時候,他的心也彷彿是有鈍刀慢慢割下去,逼得他不可忽視,切身領會。
終滅成灰。
岑姚感覺不到自己的疲累了,腦中空白,飛速沖了上去。她跪在彤華另一側,有些無措地看著她身上的鮮血、她蒼白的面孔,卻不知她到底傷在哪一處。
她心慌得厲害,手裡按自己行醫多年的反應,下意識就要去探彤華的心跳。彤華的頸子掩在陵遊手臂之間,她伸手沒有碰到,但另一隻手卻順利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岑姚抓住她手腕的同時,她的手也無力地垂落,纖細又脆弱,直如風裡一朵折枝枯蘭,不剩下分毫存活的跡象。
岑姚覺得是自己感覺錯了,因為先前她拉住陵遊手腕的時候,也並沒有感覺到他的脈搏,她覺得彤華必然也是一樣。
她還想要再做些什麼,但陵遊連旁人對彤華這一瞬的觸碰都無法忍受。
他一把推開岑姚的手,居然硬生生抱著彤華站了起來,向後退開幾步。他的重劍隨主人心意而動,氣勢洶洶來到他的面前,卷著落葉飛花,在地上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他們所有人都被劃在那一道劍痕之後。
陵遊就站在那道劍痕之後,抬眼看著岑姚。
很多年前,彤華與步孚尹尚不知世情艱難,暗暗做下一個萬分叛逆的決定,妄圖徹底封鎖明臺,隔絕所有人的接近,好睏於一隅藏一輩子。
明臺一段好時光,好花好月好良宵,陵遊是唯一可以隨意來往的那個人。他眼見著步孚尹精心養護了許久的優夜玉曇,只為最後能等它綻放之時,可以摘下送到彤華的窗臺。
陵遊也喜歡那樣平和的日子,這花就是那好日子的一個符號。他守著那花,就是守著那一段好光景。
這樣護花的心思默默地養成了習慣,後來明臺關閉,黃粱夢醒,窗臺那朵玉曇也枯萎死去。只是花靈落到人間,偶然被他遇到,他還是被懷念驅使,去暗暗照拂一二。如此朝朝暮暮,歲歲年年,生生世世,不為人知,經久綿長。
終於到了此時,這花,找到了原先最思慕的人。
他幾乎忘了,這花前世是東海的蚌女,伺候在九太子身邊,為了幫九太子解毒送了性命。
兜兜轉轉,又回到起點。
他不過是一時的護花之人,度過此時,依舊回歸正道,寸心不曾動搖。
至於那花,終會有愛她之人細心採摘悉心照料,只是從不曾與他相幹。
昭元看著他連站立都不穩的樣子,將唇邊血跡抹了,對身邊東和吩咐道:“送彤華君回去,璇璣使官一併帶回厚葬。”
東和稱是,正要上前,那邊陵遊卻喝道:“不許碰他們!”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轉頭打斷了她:“生入璇璣,死無悔意。我們的人,不必由你們來送!”
他重劍飛馳而過,紅英神火驟然升騰,溫柔裹挾住使官們的遺骨,將他們化作縷縷遺靈,保護著席捲而去。
重劍巡過整場,劍聲鋒利,震懾諸人。
陵遊站在劍氣中心,冷眼看著昭元,看著她部下每一個使官,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臉,而後飛身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