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丹接劍回身便走。張伯年膝行幾步抱住康熙雙腿,懇求道:“萬歲息怒──萬歲輕信人言而欲誅臣,今又聽臣一言再興大獄,何其草率耳!”
“嗯,好!”康熙眼中一亮,欣賞地說道,“果然有疆臣之量!特為試你的心而已──武丹騎快馬至刑部傳旨:赦回伯年的老父──朕還想見見這位老先生呢!”張伯年再也忍不住,逕自掩面失聲痛哭。高士奇驚定思痛,也自傷心,康熙更是黯然。許久,康熙又問道:“伯年,你為何不許在龍潭修造行宮,是風水不好麼?”
“此事萬歲不問,臣也要奏。”張伯年道,“龍潭地近莫愁湖,景緻雖佳卻不易關防。幾處行宮都靠在一起,駐防旗營又遠在數十里之外,萬一變起倉卒,難以策應護駕。聖上一身系天下,臣職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嗯。”
“如今天下剛剛承平,近年來風聞朱三太子潛入江南,幾任知府緝拿,都是剛有點頭緒就撤差調任,元兇未獲,甚堪憂慮啊!”張伯年從容說道。其實他自己這次倒這麼大的黴,壓根說原由正在於此。他很懷疑楊起隆就窩在總督府,但如今正與葛禮打官司,說出來便有挾嫌報復之嫌,因含糊說道,“……譬如龍潭毗鄰有一座毗盧院,近年來香火大盛,遊人如雲,混雜不堪,前年去年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圓寂,今年臣在獄中,不知如何。這也屬可疑之處!皇上又喜歡微服出遊,挨著這等地方,怎麼叫人放心?”
康熙想了想,笑道:“高僧示期坐化,兩年四個,豈不兒戲?你查過了沒有?”張伯年苦笑道:“臣哪裡來得及!造行宮、修書院的事沒完就遭了御案……只去毗盧察院看過一次,就解任待勘了。”康熙思量此事蹊蹺,覺得再問也不清楚,因笑道:“今日個讓你受驚了。有些事以後慢慢再說──你不到五兩的家當還叫抄了,也太過貧寒。來,拿三百兩銀子賞張伯年!”
康熙站在階下,命人抬轎進來將張伯年抬出去,又命高士奇將張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將息。在濛濛細雨中目送他們出去。
康熙換了一身微服,和穆子煦各騎了一匹馬,一前一後出了東華門。因見穆子煦悶聲不響,康熙在馬上回身笑道:“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幾年了吧?”
“回主子的話,”穆子煦欠身為禮,答道,“奴才是康熙六年隨著虎臣兄從龍的。”
“不易呀,多少生死關頭都挺過來了。”康熙言下不勝慨然,復又笑道:“聽說你和小魏子結了親家?小魏子摺子裡都說了,你倒悶葫蘆似的,怕吃你的喜酒麼?”穆子煦一怔,忙笑道:“奴才哪敢指望有那麼大的臉面,想著是兒女們的私事,沒敢驚動主子爺。”康熙笑笑,說道:“你、小魏子還有狼瞫武丹這幾個不同別人,是跟著朕‘錘’出來的人,大事小事,就是笑話兒,說給朕聽,叫主子笑笑,也是你們的忠心──你如今還兼著巡防衙門的差事麼?”
巡防衙門長官便是九門提督。穆子煦不知康熙問這話的意思,思索著答道:“奴才管著善撲營,康熙十二年又接管了九門提督,卻是署理,並不到衙辦事,如今由兵部郎中佟國維管著……”
“佟國維?”康熙勒住了馬,仰臉想了想道,“是孝康太后的弟弟嘛,若在小家子,是朕正而八經的舅舅──此人如何?”穆子煦笑道:“他處事極小心,因是外戚,很少與人往來……”康熙縱馬行進,點頭道:“好,在這個位子上知道小心就是好奴才──朕提拔他上來,調你去任兩江布政使,兼管江寧織造,如何?”
兩江布政使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職權很重,江寧織造雖是內務府管差,卻直接與皇帝打交道。早有訊息說穆子煦將要去做布政使,今日在此場合聽康熙親口說出來,穆子煦頗覺意外,頓了一下答道:“奴才是皇上調理出來的人,辦什麼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從一個楞頭青兒馬賊出身,跟了皇上,從未自個兒辦過差,恐怕有負皇上重託。”
康熙聽了哈哈大笑:“你這人比起魏東亭,謹慎有餘,進取不足,魏東亭朕還嫌他過於老成小心呢!放心去,放心做!朕給你一品俸祿,和小魏子一樣!去了有事多和魏東亭商議著,仍舊是朕調理你嘛!”
戶部衙門設在鐵獅子衚衕北丁字口,離兵部僅一箭之遙,門口挨挨壓壓排了一長溜兒官轎,俱都是各省藩司衙門來京回事的、提取庫銀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馬,穆子煦瞧著堂口人來人往很亂,便笑道:“主子,您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認出來,還是不招惹他們為好,奴才這裡很熟,咱們從側門進去。飛揚古要來,定必去軍政司和他們打餉銀官司──一找一個準兒!”康熙含笑點了點頭,於是一前一後進來。
衙門很深,穆子煦帶著康熙七折八拐。躲著人走,直到最北邊一溜房子跟前,見院門口掛著一塊鐵牌子,上頭寫著「世祖章皇帝聖諭:此地系軍機樞要,文武官員無部文不得入內”!早有一個戈什哈出來,見是穆子煦,忙行禮笑道:“喲!是穆軍門!小的久不請安了──快請進!”
“幾個司官都在麼?”
“六個司官,昨兒一個出差,”戈什哈陪笑道,“餘下五個正在給飛軍門回事兒。您稍候,小的去稟一下。”
穆子煦回頭看了看,見康熙搖頭,便笑道:“用不著你老楊獻勤兒,我和老飛什麼交情?倒生分了!”說著便和康熙進了鴉沒雀靜的軍政司大院。兩個人沿廊下走了半箭之地,便聽得簽押房中有人說話。康熙湊近了窗戶,隔著窗欞看時,四五個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對窗戶,正在給飛揚古彙報各地軍屯情形,再看飛揚古時,差點沒笑出來:飛揚古穿著絳紅實地紗袍,懶散地半躺在安樂椅上,面孔正對著康熙,三十二三歲的人,一臉老氣橫秋疲憊不堪之色,閉著眼睛似睡不睡地“嗯”著。
“……飛軍門所在的古北口,共有察哈爾蒙古投誠兵四千,按軍屯制每人每戶應種二十畝,年獻軍糧一千五百斤,一年計應減發六百萬斤糧,如今戶部酌減為四十萬。”主事蕭繼祖大約是在駁斥飛揚古的索餉要求,侃侃言道,“如今軍門還說戶部不肯照應,卑職們就難免委屈……”
“嗯。”
“要不要將現下各省屯田畝數回報軍門,也好心中有數?”
“要。”飛揚古只點了點頭。
“這都是今年邸報上發出去的。”
“嗯。”
康熙不禁偷笑:主事很明顯不耐煩給飛揚古再回報,但他偏偏要“嗯”!主事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看一眼對面這位滿眼睡意的一品大員、一等侍衛、統兵大帥,飛快地報了一大串數字:“……就是這些,請軍門詳察,戶部也是給皇上辦差,焉敢作欺飾之事?”
“完了?”
“是。”
飛揚古慢慢坐起了身子,雙手按膝,已沒了睡意,緩緩說道:“我知道諸位在這裡辦事有難處,但我今日來此,不是為索餉而來,本想和光地兄深談一次。西北用兵,用哪裡的兵?不管誰是主帥,皇上非用我古北口屯軍不可!”康熙見他忽然變得如此精神,詫異之間聽他說得有理,不禁暗自點頭。卻聽飛揚古口風一轉,似笑不笑地又道:“光地兄既忙,請各位司官給兄弟說說情勢,奈何反與兄弟打擂臺?”
一句話說得五個人面面相覷,蕭繼祖起身一躬又坐下,紅著臉道:“請大人明訓。”
“說不上明訓。”飛揚古冷笑道,“直隸屯田七百四十四萬九千九百二十八畝,山東屯田二百九十四萬五千五百一十八畝,山西三百五十三萬六千零九十五畝,河南是六百萬零四千四百一十九畝,江蘇二百五十八萬六千九百七十八畝,安徽是……”他一口氣說遍了一十八行省的屯田細目。有整有零,大到百萬之數,小到一二畝,無一差錯,不但康熙和主事們,連旁邊偷聽的穆子煦也不禁咋舌。“……不連我古北口,總計九千四百六十七萬三千零一畝,你少說了四千八百七十四萬一千五百二十一畝──我那裡屯田你卻說整數,實多出一千四百一十一畝。蕭主事我是統軍上將,本不應女人似的和你斤斤計較──四千投誠兵每人五百斤,你給的不少,但你卻不知每個投誠兵都是攜家帶口的人,能自養就好,還指望抽出糧餉來?這裡頭出入大,不是你糊塗,是諸位心裡不公,要像袞袞諸公這樣去前線統兵打仗,非譁變不可!”
這番話飛揚古雖是娓娓道來,並不厲聲厲色,卻是幾位司官頭上滲汗,一句話也駁不回去。康熙聽至此,扯了扯穆子煦衣角,回頭便走。直到出軍政司大門,穆子煦方問道:“主子,你不是要見飛揚古麼?”
“朕這不是見過了?”康熙笑道,“朕要進去,就只能見他穿的什麼衣裳,禮數如何,哪裡能見得如此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