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周那句模稜兩可的言語乍聽之下尤其嚇人,但是細細琢磨又極容易令人浮想聯翩。
在場之人,各有心事,自然這話聽在耳中就不免各有心思。
雲中軍的門風除了沒有畏死二字以外還有一些,比如同樣沒有怯陣二字。雖說劉文周的提醒讓場中眾人都猛然警醒,當下的處境可能有些什麼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是正如劉文周更之前說的,這選擇有兩種,除了白死這一種之外,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人會出現。
倘若意料之外的這個人是突勒人,那自然萬事休提,但倘若出現的是個端嶽人的話,結果自然會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戰場上世面見得最廣的老梁沉吟一瞬最先開口問道:“幾成把握?”
劉文週迴頭看了老梁一眼,然後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之後卻又開口回答:“大抵有三成……”說完之後又皺了皺眉頭似是想到了什麼,環視了一圈周圍眾人之後改了先前的判斷:“當有四成!”
老梁聞言抬頭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另一名伍長耿彪,見那耿彪也正在回頭看他。兩人對視了一瞬之後皆是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老梁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然後沉聲喝道:“兄弟們,我等已入死境!現如今前狼後虎已在眼前,不管劉文周的判斷對與不對,對我等來說也只有一賭了。此去死中求活九死一生,如果有不想賭的不丟人,此刻就可以說,我老梁拜託他繞路回雲州報個信!”
老梁話一出口,場面只靜了一瞬便猛然嘈雜起來。
先前曾與李長安單挑的大塊頭秦朗先是狠狠抽了一鞭子坐騎,然後朗聲道:“梁伍長,我姓秦的只是個邊軍新卒,但是也知道端嶽邊軍從來就沒有怕死的孬種!姓劉的雖說看著瘦瘦巴巴的,但是手裡的本事我老秦服氣!他那一肚子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我老秦自然更沒有話說,比不過!再退一步說,大不了賭輸了就是個一死嘛,怕過誰來?!要弄死我姓秦的,也得看他蠻子有沒有那個好牙口!老子就是死也得掰斷他突勒蠻子幾顆牙!”
秦朗的狠話聽著很提氣,這些新卒們聞言眼神裡都像是帶上了一股子狠氣!連平日裡最沒個正形的趙平川都哈哈一笑,對著秦朗喊道:“姓秦的,這來來回回走了幾百裡,就你這幾句話老子聽著最順耳!老子練了這麼多年武,等的就是這一天,不殺他個夠本怎麼對得起老子這些年吃的苦?!”說完轉頭對對著身後的老梁喊了一聲:“伍長!西涼武夫趙平川,原當先赴死!”
二境武夫韓平聽完也大笑道:“姓趙的,老子看你也不順眼了一路了,這等時候豈能讓你專美於前搶了風頭。”說完,這個平日裡也寡言少語的新晉斥候也是一抱拳朗聲道:“二位伍長,夔州武夫韓平,原為前驅,當先衝陣!”
“荊州王詹願戰!”
“常州霍生願戰!”
即便是平日裡只愛吃饅頭不愛說話的張從武也跟著喊了一句“綏州張從武願戰!”中氣十足!
……
新兵們一個個熱血翻湧,請戰不止。
豪氣橫生的趙平川看著大家都喊完了,只有旁邊的李長安沒個動靜,於是轉頭看著李長安,兩眼期待,等著他也來一句狠話。
李長安側頭瞥了眼一臉期待的趙平川,輕笑了一聲,抬手抽出掛在馬鞍上的橫刀,刀光閃爍間只說了一句話:“武夫殺人,順理成章,廢話恁多!”
走在最先,一直沒說話的耿彪終是哈哈大笑道:“說的好!都是好樣的,是我雲中軍的兵!”
此時雨已經慢慢小了下來,淅淅瀝瀝的,視野倒是開闊了許多。目力所及之處,遠遠的已經能看到數里之外迎面策馬而來的北面追兵。
當先的端嶽斥候營伍長耿彪抬手舉起手中長槊,大笑一聲:“兄弟們,隨我衝!”
身後的十來名端嶽邊軍相繼舉槍提刀,自然而然就是一個的鋒矢陣,所有人大吼一聲:“殺!”
殺氣盈野!
領著麾下千人隊一路南下追那幾個南蠻子的薛宗翰此刻策馬在陣前,看著對面那十幾個擺著一個小的可憐的鋒矢陣衝過來的南朝斥候,輕笑了一聲。這些南蠻子雖說沒腦子,不過倒也夠膽,十幾個人敢對著他這整整一個千人隊衝陣。
緩緩抽出腰間一把像南朝制式又有些似是而非的長刀,輕聲唸叨了一句:“等殺光爾等,本將破例給你們豎塊碑!”
言罷,手中長刀往前一指,身後的上千騎卒皆是雙腿一夾馬腹,刀背磕在馬背上,手中韁繩輕輕一鬆,坐下戰馬只在瞬間便狂奔起來。
薛宗翰站在原地,麾下騎卒從身側呼嘯而過,馬蹄轟隆隆的連地面都在震顫。這個北朝年輕的千人將就只是靜靜地騎馬站在原地,看著對面那幾個端嶽斥候和麾下騎卒雙方的距離快速的拉近,然後撞在一起,瞬間便是個血肉橫飛的場面。
這場交鋒雖說起勢雄壯,但畢竟是十數人對陣近千人,落在下風的是實實在在的下風。
一波交鋒側身而過之後,端嶽十多人的斥候隊伍只剩下八個人。當然,對面的千人隊也不好受,留在場上的屍首超過了四十多。
端嶽剩下的斥候之中,老梁和帳下四人相對好一些,畢竟不是武夫就是神修,還有一個天生膂力驚人的張從武;耿彪帳下卻只剩了二境武夫韓平和大塊頭秦朗。
張從武一邊騎在馬上跟著伍長他們往前衝,一邊回頭看了眼身後剛剛交戰的那塊戰場。那個之前說話夾槍帶棒挑釁他的斥候營新兵王詹也沒能衝過來。張從武覺得如果那個姓王的說話不好聽的傢伙要是能跟他們一起衝過來,以後哪怕是說話再不好聽十倍、一百倍,張從武也還會繼續分饅頭給他吃。
兩名老兵帶著六個新兵,人人帶傷,渾身浴血,策馬緩緩在距離那突勒千人將薛宗翰只有幾十步的地方停馬。
對面突勒千人隊衝過去後停在數百步外緩緩掉頭重新列陣的時候,那個內襯皮甲,皮甲上面又套著一身鏈子甲的突勒千人將就大喇喇站在幾十步外一片緩坡頂上,與這幾個僅有幾十步且殺氣騰騰的端嶽斥候遙遙對峙,只有一名擎著大纛的親兵騎著馬跟在身後,一手扶著那紮在地上的大纛旗杆,面色肅然盯著對面的幾個端嶽斥候,防備著他們可能腦子一熱突然衝過來。
也不知是藝高人膽大,又或者留了什麼別的後手,這個長相像極了端嶽人的突勒千人將直到此刻面上還有些微笑,不但先前提在手中的長刀已歸入鞘中,此時竟還舉起手中的馬鞭朝著李長安這邊幾人揮了揮,似是多年未見的熟人之間打了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