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帶著帳下四人在城頭待了一夜,與他們一樣選擇的不在少數。圍城這種事,說不準對面的會在什麼時候摸到城牆根下面甚至摸到城頭上。
巡邏值守的差事自是有人做的,其餘不開戰便閒來無事的軍卒,有人靠著城牆或者隨便找些什麼地方靠著休息,還有些睡不著的三三兩兩靠在一處低聲交談,各式各色,城頭走馬道上就滿滿當當的。
大都督陳慶之歷來都是在城外與突勒的蠻子掰腕子,可不代表這雲中三鎮不在乎城防。雲中三鎮各自城頭上大大小小的敵樓中常年四季都堆滿了滾木礌石箭矢床弩,各種守城器械一應俱全,還有專門的軍士每日負責給這些個軍資整頓修繕、剔舊換新,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上如今這般境地之時不至於被對面打出個措手不及來。
李長安幾人靠在女牆邊上坐下,幾個人互相擠在一處要暖和一些。夏天早就過了,雖說為了防著被蠻子悄悄摸上城頭不得不呆在此處,但是這冷風瑟瑟的天氣吹在一身鐵甲上當真是半點都不好受。
李長安被幾個人有意無意的圍在了最中間。
雖然互相之間都沒怎麼明說,但是李長安心裡清楚,這些朝夕相對的袍澤是在照顧他涼城一戰之後就一直未曾見好的傷勢。
一夜無話,對面先前摸黑攻城沒占上便宜的突勒人也沒再出現。
第二日天矇矇亮,迷迷糊糊沒怎麼睡踏實的李長安在城頭上有人開始走動時就驚醒了。
睡眼迷濛的李長安轉頭看了眼城外,夜裡只看得見火把,人數究竟多少其實看得不是特別清楚。現如今到了白天再看,李長安還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城外的突勒人也緩緩開始列陣了,想來過不了太久,估摸著大概也就是一頓飯的功夫,這些遠道而來的惡客就要敲門了。
諸子百家之中有一派叫做兵家,相傳這一門的開山祖師就是一言保了大周王朝一千六百年不墮、成為萬年以來最長壽一朝的那位。兵家歷來人才濟濟,歷代先賢極善用兵者不勝列舉,而兵家後人供奉其中佼佼者的武廟則是一門祖庭所在。
若不是出了個驚才絕豔的儒家聖人,加上一些人心所向、天時人和之類的彎彎繞繞機緣巧合的變故讓儒家文廟分去了大半壁江山,兵家武廟說不得會成為這座天下間最頂尖的那一撮品級比宗門還要高出去許多的道統之一。
當然,雖然兵家陰差陽錯未能更進一步,但是數千年的法統和歷代賢者為了一門榮耀的苦心孤詣也仍舊讓兵家在戰陣一道上的成就卓絕到令天下側目。
還有江湖傳聞說武夫一道也是出自兵家,雖未證實,兵家也並無人出來給個明確的說法,但是多數混江湖的都覺著這話不是空穴來風。
且說已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李長安蹲在城垛背後透過垛口看著城外突勒人的陣勢,心中有些驚訝,這些據說打仗歷來不講究陣勢的突勒人居然學會了列陣,看那樣子還不是臨時起意,莫不是不講章法的草原人也開始重用兵家傳人不成?
若是當真如此,那這雲州城乃至整個雲中恐怕就更加危急了。想到這些,李長安回望了一眼城內長史府的方向,也不知道那位據說用兵入神、曾一戰弄死了突勒十萬大軍的雲中長史韓棠到底會如何應對眼前這一戰?
從昨夜到現在,那位可是都沒露過面吶。
李長安預料的不錯,圍城的突勒大軍並沒有耽擱太久便開始了第一輪的攻城,而且還不是隻攻一門。仗著人多勢眾兵力雄厚,似乎也料到了城中兵力不足,竟是直接選擇了四門齊攻。雲州守軍的壓力可就不是一般的重了。
按照邊境老卒往日裡的經驗,其實大都督陳慶之禦敵於國門之外的做法也是突勒人比較願意的打法。
在突勒人的眼中,雖然現如今的雲中軍一改過往南朝邊軍不善野戰的習性,與草原人在空曠平臺的野外放對也絲毫不落下風,但是野戰其實是草原人最擅長的打法,至少戰力上、習慣上都不會太吃虧,再怎麼說也好過離開馬背去做那勞什子的蟻附攻城不是?
今日這一軍不知暫時還不知何人掛帥的突勒南犯之軍卻是一改往日裡不善攻城的做派,列陣一步步逼近城下,在城頭一箭之外扎穩陣型,前排的軍士開始舉盾一步步往城下移動,再之後是弓箭手躲在前排盾手舉在頭頂的巨盾下抽著空往城頭上射箭;還有人抬著雲梯、推著攻城錘等等各式各色的攻城器械……李長安甚至遙遙看見了突勒大軍背後那兩架巨大的投石車,只不過目前還沒被用起來。
雖說南朝人歷來攻城手段頗多,林林總總的不勝列舉,但也只是南朝人自己的習慣。對於歷來不怎麼太願意講求章法的草原人來說,今日這架勢已經算是很講規矩了。
突勒人如此一反常態,可見對面那位與雲中都督府長史韓棠一樣至今都未曾露面的領軍之人,恐怕也是個將兵的大家無疑了。
兩軍在雲州城的城牆上的這場拉鋸戰在開打的第一日間就都極其用力,這似乎也是這南北兩大帝國間打了幾十年仗打出來的默契,互相試探的時候有,但當真動手起來都是下死手的。
雲州城城形巨大,以如今只有四萬的兵力要放手如此漫長的城牆著實半點都不輕鬆,奈何來犯之敵著實人數極眾,其他兩城不知是什麼光景,單就雲州城四面就有十多萬近二十萬的兵力圍攻,守城就更顯吃力。一天的你來我往下來,四萬將士中間連死帶傷的至少也得有八九千人,這還是佔了城高牆厚的地利之便。
突勒雖說人數眾多,一整天都是各軍輪流上前打車軲轆戰,但是丟在城下的屍首和被拖回去的死傷少說也得有云中軍戰損的三倍之巨,屬實也是沒占上什麼便宜。
隨著太陽西落,天色慢慢暗了下來直至入夜。突勒人許是因為前一夜連夜攻城沒佔到便宜長了記性,見天色黑了之後,後軍就響起一陣低沉悠揚的號角聲。
湧到雲州城牆跟下爬雲梯的、撞城門的,還有後面一排排列陣往城牆下面衝鋒的等等這些突勒軍卒在號角聲中開始漸次交替緩緩後撤。
城牆上的端岳雲中軍將士們打了一天的仗,人數本就不多,都沒什麼輪番上陣的說法。這一天斷斷續續的打下來,大部分將士且不說緊繃了一天的精神頭,光是出力出了一整天也早就累脫了,幾乎所有人到如今還能站在城頭跟突勒人玩命全靠咬著牙發狠、悶著頭死扛。
天色漸黑,城頭上還在發狠打鬥的軍卒們在城外遠處的號角聲緩慢響起之後驟然覺得壓力一輕,過了半晌之後突勒人全都已經撤走了,爬著雲梯往城頭上衝的突勒軍卒也在一陣急促的箭矢掩護下撤下雲梯後退撤走。待得箭雨停歇,端嶽軍卒們有些小心的露頭往城外看了眼,見到的就是突勒人漸次撤走的場景,城頭走馬道上靜悄悄的。
不知是誰問了句:“突勒人攻城停了?”
旁邊的人回了句:“停了。”
這一問一答像是傳染一般,在城頭上越傳越遠,然後整個雲州城的四面城頭的端嶽守軍人人興高采烈,歡呼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