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的某個深夜,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太監來宮中找我。她摘下帽子,綢緞般絲滑的長發傾瀉而下,我認出了她,顧岑的寵妃,我指點過的女人,其中的一位。
她驚慌失措地上前抱著我的腿,不停地磕頭:「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只是像您說的那樣多添了一點香,皇上他、他就翻白眼了,還不能動!」
我不耐煩地蹬她一腳:「別嚎,有本宮在還慌什麼?你在此處等著。」
我外出領了個太監,對她道:「這人辦事很牢靠,你帶本宮過去吧。」
她一邊帶路一邊哭:「皇後娘娘,不是臣妾幹的,臣妾只是像您說的那樣,多添了一點香。臣妾問過太醫,除非連燻了十幾年,否則不會……您一定要救臣妾!」
黑暗中,我默默地翹起了嘴角,許多人以為,顧岑受這薰香影響,不過是近幾年的事,雖然有害處,及時停掉就好。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顧岑從很早就開始薰香,給他薰香的人為了固寵,甚至不惜放上五倍六倍的量,所以那夜我點了香,命小桃去倒,顧岑從頭至尾都沒有反應,我以為香已經倒了,他沒有反應也是正常。
只是後來從我姐姐處得知,香一直燻著,那為何顧岑來時,不曾有反應呢?
因為他早已習慣了薰香,只有放很多很多的香,才能讓他的身子有反應。
這還得感謝玉妃那個蠢貨,怪不得那時顧岑對她糾纏不休,這都說得通了。
她壞雖壞,但顧岑身子縱欲過度的功勞,可少不了她誤打誤撞的推波助瀾。
她在自個兒的殿門前停下,我命她在大門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否則她意圖弒君的罪名便藏不住了。她嚇得連連點頭,指天發誓一定會效忠於我,小太監冷哼一聲,我推門而入。
一百六十三
「跑什麼!」顧岑的聲音從榻上傳來,他怒道,「過來扶著朕,朕的半邊身子動不了了!」
我扶起他,又點了燈,同五十二歲的顧岑對上了眼。他輕輕地「啊」了一聲,正為來人是我感到詫異,我們在彼此眼中審視著對方,看見了逐漸老去的面龐,以及千瘡百孔的靈魂。
他老了也依舊很英俊,粗糲的皺紋讓他更有父親的威嚴,他淡淡道:「怎麼是皇後來了?」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託著腮靜靜在燈下看他,我在心裡替他拓印一張畫像,顧岑的遺像。
「江淮南,你知道朕最討厭你什麼地方嗎?你得了便宜還賣乖,朕什麼都給你了,成天還不給朕好臉色瞧,好像是朕活該欠你似的。」他眯起眼,「這是什麼臉色?是來討債來了?」
「是,顧岑。」我朝他笑笑,「你欠下的債太多,所以蒼天讓我活著,向你討債來了。」
「是嗎?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記著?」他嗤笑,「就因為朕偏袒過顧紓,便恨朕?」
「不是你偏袒她,顧岑,你引誘了她。若說她就是當年的倀鬼,你就是那隻吃人的虎。」
他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為何你要緊抓著曾經不放?別老翻舊賬了。」
「因為本宮想不明白。」我緊握雙拳,「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目光空洞地盯著上方,良久方道:「朕討厭美麗又有小聰明的女人。」
「朕不是最得寵的皇嗣,父皇有很多女人,很多小孩,朕的母妃恨他不能勻出多餘的愛給我們母子倆,所以會要朕樣樣都做得好,討父皇的歡心。但是朕的皇兄皇弟們也做得很好,父皇根本不理睬朕。有一回,朕不小心跌進一口枯井裡,父皇來看朕,宿在了母妃這裡。」
「後來,朕就經常遇到一些倒黴事情,即使被闖入後宮的刺客所傷,朕還不能歇下,要一邊裹著繃帶一邊讀聖賢書。朕的母妃請父皇來看朕,他很欣慰,稱贊母妃養了一個好兒子。」
「朕當時不明白,後來就懂了。那哪是朕倒黴,又哪裡是闖入後宮的刺客,那就是朕的母妃做的。她很美麗,很有野心,很壞,很聰明,所以朕非常恨她。越漂亮的女人就越該死。」
「朕九死一生地爬上皇位時,沒有照先帝遺囑將她陪葬,而是把她關在一個地方。朕想讓她向朕道歉,說她錯了,她不該這麼對朕,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可是她,卻對朕破口大罵。」
「她不以為恥反為榮,認為朕能走到今天,都是她的功勞。她作勢要打朕,朕四處躲藏,不慎撞翻了燭臺,寢殿便燃起火來,那火太大了,朕想幫母妃逃出去,卻被一截橫梁阻攔了去路……朕既恨她也愛她,她成了朕的噩夢,朕無時無刻不想起父皇留宿時母妃露出的神情:巧笑倩兮,透著一點兒自作聰明的得意。朕越怕,她越笑,朕害怕,朕怕極了這樣的女人。每當有嬪妃對朕露出這樣的神情,朕就像著了魔似的,想要……想要她們瞧瞧朕的厲害。」
我垂手作拭淚狀:「臣妾沒想到您是有苦衷的,是臣妾錯怪你了,讓臣妾助您遂願罷。」
他淡笑道:「都過去了。」但這笑很快僵住,因為他看見了我的神情,嘲弄的神情。
我面露譏誚:「顧岑,照你的預想,我是不是該如此替你哭上幾遭,再心甘情願地幫你一起幹那些齷齪勾當,沉浸在自己淩駕於旁人之上的優越感裡,當一個唯命是從的幫兇?」
他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