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走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和小舟的雙雙入獄,對病重的蒙恩侯是個沉重的打擊,但他畢竟不是個那麼容易就死的人。殷顯案畢,小舟得到皇帝金口玉言的誇贊後,他又大喜過望,神采奕奕了。
畢竟這麼多年,他要表的忠心,從來沒能像兩個女兒一樣直接報到皇帝跟前。如今,他顯然又要藉著這個東風,壯一壯自己在朝中的聲勢。
蒙恩侯陳信從美夢裡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綁在椅子上。
他驚慌地四處掃視,只看見我一個人。
「端識,這是怎麼回事!」
「父女兩個,聊聊天,」我拍拍黑色的木頭桌子,「在你最喜歡的地方。不好麼?」
祠堂裡的香,嫋嫋地燃起來。白煙圍繞著靈牌,饒有一番意境。
「你怎麼敢這麼對你父親!」
我笑了:「憑我們是親人呀。殷顯,我不敢直接殺,他總有親人會追究。你不一樣呀。你的所有親人,都不會追究你的死了。
「何況,把你燒掉,你吃了什麼東西,仵作也檢不出來了。」
陳信臉上的表情如同見了鬼。他臉漲得通紅,險些被自己的氣息嗆住:「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還不快把我放開!」
「我說的是真的。你有這個下場,把我換走的那一天就該想到。」
我盯著他的眼睛,捕捉其中緩緩升起的戰慄。
「你知道嗎?就算是你這樣肆意地篡改我和小舟的命運……如果她在惇王府能過得好,如果她嫁了人,能和我們以前看的那些戲本子一樣,什麼琴瑟和鳴,什麼舉案齊眉,如果你不是在她受苦後又露出那樣醜惡的嘴臉……我願意饒你不死的。
「比起發生這些事,我寧願饒你不死,陳信。我寧願和你父女天倫,闔家歡樂,舉起酒杯和你演戲。有一天我也會嫁人,然後我把自己的孩子生在這種高高的庭院裡,哪怕一輩子見不到海。
「你知道為什麼?因為從十三歲起,我就是一個孤兒了。我阿爸在那一年死了。我願意坐著你們的馬車,走那麼遠的路到京城來,你以為是為了什麼?我留在這裡,犧牲我的一切,改變我的一切,你以為又是為了什麼?
「我曾經想有個家的,父親。」
這兩個字說出來,我笑著,而蒙恩侯的臉漸漸在我眼前模糊起來,隔了一層水光。我說:
「你完全不能明白,對麼?你視之如敝履的東西,一個虛無縹緲的感覺,有人渴求一生。」
蒙恩侯說:「你先放我下來,端識。以前是父親做錯了,想得不夠周到,現在你姐姐的案子也結了,結果不是很好嗎?以後,我們一家五口,我再也不讓你姐姐嫁人了,一輩子養著她。我們就是好好的一家人啊,端識,你放父親下來——」
「不過我也不能明白你。」我說。
我轉向祠堂裡的一排排靈位,從上到下看下去,多少次了,仍然還是那麼陌生。
「承負之災……家族業力,是嗎?
「你一生就為這種東西奔走。你害怕死去的先輩,害怕他們的餘蔭阻礙你的忠誠,害怕他們的剛烈映襯出你的卑劣,甚至你也腹誹他們的卑劣,因為明明你也是同樣卑劣,卻不能一樣地在皇帝面前表演。」
「父親,要解開這一局還不簡單嗎?」
我拎起油桶,開始往牌位上潑灑,多麼好的木頭啊,外頭塗一層焦油,防水防潮,就是不耐火燒。造船用這種木頭最好,能在風浪裡航行幾十年,也能輕輕鬆鬆地跟主人一齊化為灰燼。
陳信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他不停踢著腿,想在腳下借一點力,好撲過來阻止我。
我看著他。我想到我在自己生命的最初也曾這樣看著他,用一雙嬰兒的眼睛就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現在,我看著他經歷生命的盡頭。
「元清先師說得確實沒有錯,」我輕聲說,「做完這件大事,四海宇內,當再無束縛。」
我在火摺子上劃出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