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還未到冬天,侯夫人在屋子裡已經用上了手爐。她穿著家常的短襖,外面再罩一件比甲,不細看看不出肚腹的起伏。雲紋透雕的窗子,漏幾分天光在她臉上,她眯起眼:
「我還是覺得有些冷。」
侍女瓊枝退下去,又捧了一床錦被來,蓋在她小腹上。瓊枝說:「月子裡受了寒,等小世子生下來,再養一個月子就好了。」
老人家都這麼說。十三年前的冬天,她生端儀——不對,是端識——的時候,真冷啊。穩婆捧出來皺皺巴巴的一個小女孩,眼睛還睜不開,她看了一眼就昏過去了。
等她再醒過來,女兒好像大了一圈似的。她的奶孃王嬤嬤說,這是孩子在胎裡就養得好,生下來才能長得這麼快。
她就信了。她怎麼能信了呢?還是她實在想不到有另一種可能?
瓊枝為她按著腿,一雙手真熱,她的腿腳卻冰涼。侯夫人的手蓋上瓊枝的手,問:「今日真帶她去見那老道了?」
瓊枝應是。又補充:「先師也認下了。」
侯夫人的手底下一下子用上了勁:「什麼先師!他就是個……」
她恨啊,真恨。
端儀不像其他女孩貞靜,小時候尤其好動。後來給她把腳裹起來,更是尋死覓活,侯府都快被她鬧塌了。好不容易從那之後轉了性子,十三歲,都到了要相看的年紀了,侯爺突然告訴她,這不是她的女兒。她的女兒生下來就被換走了,他親手換的——就為了那一雙他覺得不祥的眼睛。
她當時是真的快瘋了。侯爺是怎麼對她說的?
「錦棠,當時我想摔死這孩子的,可我怕你月子裡傷心。如果不是為了你,我為什麼要換,為什麼要養別人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心?
「我敬你是孩子的母親。不然,我直接把這孩子接回來,說是別的女人生養的,不就免了這些爭端?你也要體諒我,錦棠,我的好錦棠。」
侯夫人魏錦棠闔上眼。她嫁到蒙恩侯府二十年了,人人都說這不是一門好親。蒙恩侯陳信陳中孚,往上數三代,是陳國的亡國之君,在大軍殺到眼前的時候才想起投降,據說極盡諂媚,惹得大周太祖發笑,才賞了他的子孫後代一個爵位。
這樣的人家,在新朝,瞧著是什麼都有,卻也是什麼都沒有的。她父親為了一個侯夫人的名號好聽,也將她嫁了過來。
她就和這樣的男人過了二十年。嫁妝銀子流水一樣填出去,為他打點花銷。早幾年捧著裕王爺,裕王爺倒了,又捧上惇王爺,乃至人家相交的道士,也巴巴地以老師的名號請進家裡來。
「我一片忠心,只要有一個人把我這些話遞到聖上前頭,咱們家就不一樣了,錦棠。到時候,我也領了要差,你也有一堆太太夫人圍上來奉承,日子好著呢。」
這樣的話她也聽了二十年。本來,她隨口附和就是了,可那道士開口,說她十三年前誕下了一個異瞳的女兒,能化解陳氏的祖宗業力。
陳信涎著臉,就還和哄她拿銀子時一樣的做派,對她說:
「錦棠,咱們是有這麼一個女兒的。」
魏錦棠睜開眼,從溺水一般的回憶裡拔出來。瓊枝問:
「夫人,可是又頭疼?我去尋些薄荷片來。」
她擺擺手。瓊枝又說:「大小姐來了。」
陳端儀走進來,手上還有一盅湯。她輕手輕腳地行禮,問:
「母親身上可好些了?」
魏錦棠點點頭,問:「帶的什麼?」
「黃芪燉鴿子。是補氣升陽的。」
瓊枝退一步,端儀服侍她喝湯,一口一口用盡了,她才感覺心裡暖和了一些。她握著端儀的手,說:「端識回來那天,我實在做得不好……」
陳端儀一驚,馬上跪下說:「父母無過,您不可——」
「端儀。」
陳端儀抬起頭,發現母親哭了。她還沒說完的孝道卡在嗓子裡,可是不說這個,又不知道說什麼了。深宅裡的女兒,從小由奶孃帶著長大,她對母親從來都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
魏錦棠說:「你明天來,把她也帶進來吧。」
陳端儀點頭。她實在沒見過母親如此脆弱的模樣,大多數時候,母親端莊、淡漠,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可現在就好像她真的病了,病在府醫也診不出的地方。
小槳這個時候會怎麼做?陳端儀突然想。
她那樣的人,大概會採取最簡單的辦法。比如——陳端儀站起身,有些生疏地將母親攬入懷中。
「我帶她來。妹妹在外頭,性子也養得很好,您應該高興才是……不要哭。」
屋裡陷入了完全的安靜。二十年來頭一次,魏錦棠失聲痛哭,淚水落在自己女兒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