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番交手,那尹溫烈幾乎使出平生所學,百般本事,無論是那先前沙場中琢磨出的囫圇槍法,還是方才所學那飛葉逐蝶槍,一股腦的全擺出來,也顧不得銜接得當,雜事諸多,只想著爭得眼前一槍半點的優勢。但那葉藏卻從容應對,不慌不忙,每每只是化解尹溫烈的攻勢,似乎並不想著反攻。身影相交,四臂縱橫,雙槍繚亂,殺氣遮天,眼看百餘回合,殘陽如血,仍不肯善罷甘休。
一個手中槍,似銀龍,不離身前;一個執亂雪,扯寒光,總纏要害。這個是八臂哪吒顯本領,槍挑四面心神在;那個若二郎真君竟降世,三尖兩刃威風開。一個電光火石,寸步不讓,槍鋒之上騰騰火焰;一個風雷迅疾,咫尺必爭,一線之間飛沙走石。這個是吞滅秦關,鋼槍破陣,西楚霸王再現世。那個是七進七出,威風八面,常山子龍又輪迴。一個是天神仗開一丈光,刺破霄漢;一個是人傑高舉六尺兵,橫掃世間。那個怒睜雙目赤紅眼,咬碎鋼牙搖斷槍;這個雲淡風輕好自在,步履飄搖心不慌。
各人窺破綻,那放半些閒。只恨八面望,卻只顧身前。
紅日西沉,尹溫烈汗如漿出,氣息早亂,已成了“水人”一般,心煩意亂,卻仍佔不到便宜。再看對面那葉藏,雖也有些汗珠掛在額角,面色微紅,但卻算得上氣定神閒。終是兩槍一碰,各退三四步,葉藏抱拳感嘆道:“尹將軍真乃天神也!”
可看那尹溫烈,眼皮好似千斤重,腳步散亂身形晃,一個踉蹌未能站穩,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仰天倒下,亂雪槍卻立在身旁,槍尖閃爍著詭異的寒光,在那紅暖的晚霞之下,依舊難藏其獨特的鋒芒。尹溫烈在昏厥之前,似乎望見了千軍萬馬......
原來尹溫烈早已是筋疲力盡,渾身衣衫皆被汗水浸透,僅憑最後一絲意志,驅使著這具為沙場鏖戰而生的軀殼,始終不肯丟下那手中的玄鐵槍。
待尹溫烈再睜開雙眸之時,眼前復又是那熟悉的頂梁與佈置,不知何時,他竟躺在那曾今躺過的東廂房之中。與上次相似的是,不知為何,葉居霜依舊陪在他的身旁,但與上次截然不同的是,葉居霜似乎更為大膽,湊上前來,探出腦袋,臉頰距離尹溫烈不過三寸,幾乎能看清那面板上的毛孔,與眼中的永珍星辰。
只見也葉居霜半跪在床榻邊,手裡緊緊攥著一團浸溼溫熱的巾帕,本是想趁著尹溫烈熟睡之時為他擦拭滿臉的汗珠,不想尹溫烈突然甦醒,反叫這毫無準備的葉居霜手足無措,僵在原地,不知該做些甚麼。熟悉的氣味再一次充溢著彼此的大腦,像是最為致命的毒藥,腐蝕著二人的理智。
四目相對,目光炙熱,想要躲閃,卻又無處躲藏。想要扭過臉去,可偏偏脖頸好似在這一刻僵直起來,竟不能挪動分毫,縱使心中有百般掙扎煎熬,似有火燒,也難以擺脫這命運的鐵索。周圍皆是寂靜無聲,二人更是能清晰的聽見那跳動愈發頻繁的心臟與心虛雜亂的呼吸聲。
葉居霜好似中箭的兔子一般急忙跳開,又極快的背過身去,顫聲解釋道:“尹將軍休要誤會......我是,我是,我是爹爹叫我來照顧尹將軍,方才只是想為將軍擦汗,別無它意!”尹溫烈聞聽此言,心中的警備才放鬆幾分,輕嘆一聲,抱拳謝道:“尹溫烈多謝葉老前輩的好意,但葉姑娘你還是葉老前輩之女,桃花峪的少主人,如此身份來照顧我一個外人,想必多有不妥......更何況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姑娘......”
“將軍不必如此說!”葉居霜似乎有些委屈,目光閃爍,嘴角輕輕顫動,朱唇微抿,急忙將尹溫烈的話打斷,“此乃爹爹親口吩咐,若是將軍嫌棄我手腳笨拙......請尹將軍直言,我一定會改!”
說罷,葉居霜攥緊一對小拳頭,又轉過身來,極為誠懇的凝望著那尹溫烈的雙眸,似乎在懇求他提出意見,好叫自己所能做的,更令他滿意。這一番更叫那尹溫烈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甚麼。此事的確不妥,尹溫烈並不知道葉藏的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倘若是因為比武之事,對自己心懷愧疚,那大可日後再說,即便是想派人來照顧,也不必差自己親生女兒前來,多有顧慮。
休說是尹溫烈,即便是葉居霜也難以猜透自己老爹的用心。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一口答應了這看似不合邏輯的委託,就連她自己都未有想到自己竟會答應的這般果決。不,萬萬不該如此。可偏偏就有一股力量促使她這般行事,偏偏她又心甘情願,“受人擺佈”。
莫隨風當即提出異議,但結果卻不了了之。
故而尹溫烈遂說道:“這......葉姑娘,不必如此......倘若被你那師兄知曉,只怕又不肯放過在下了......”尹溫烈半認真半調侃的笑道,似乎是意識到了這尷尬的氣氛,他迫切的想要將這僵硬的局面開啟,但似乎收效甚微。
“師兄他因為頂撞了我爹爹,將自己關在屋中,一日不曾出門,說是要面壁思過。我爹爹不曾怪過他,他卻要自己處罰自己......”葉居霜緊張的擺弄著手指,小心翼翼的將莫隨風的近況對尹溫烈講明,但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其他原因,她的小腦袋越來越低,聲音也不自覺的越來越小。
尹溫烈聞言有些錯愕,他全沒想到,這葉居霜不僅沒有離開,反倒和她說起這些。這本是桃花峪的私事,尹溫烈不變摻和,也不便發表甚麼言論,畢竟硬說起根源來,此事盤根錯節,卻是因他而起。故而尹溫烈尷尬一笑,附和著點點頭,卻對莫隨風有著別樣的看法:“這位莫師兄也是心直口快,耿直老實之人,只是行事有些魯莽,頗具江湖人行事的風格,卻不似葉前輩的徒弟......”
“叫尹將軍見笑了......”葉居霜不知為何突然致歉,叫尹溫烈手忙腳亂,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正當他不知所措之事,那葉居霜卻又說道:“煩請尹將軍多多包涵,我師兄魯莽武斷,多有得罪,我在此替他先賠罪了......”說罷,為表敬意與誠意,葉居霜竟要下跪叩拜,尹溫烈再也按捺不住,急忙上前將她扶住,可卻在觸碰到那嬌嫩雪白的肌膚之前猛然抽回了手。
別看這尹溫烈已近三十,奈何大半青春皆隨滿眼風沙埋葬於貪狼關外的血霞之下,幾乎沒有與女子打過甚麼交道,更沒有多少交情。甚麼神仙眷侶,紅顏知己,他更是想都沒想過,記憶之中,就連孃親的模樣都已然忘記,只剩下那早已逝去的姊姊,依舊印象深刻。
可如今從天而降的葉居霜令他屢次失神,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曾縱橫沙場,指揮千軍萬馬看慣生死的將軍,卻被窄窄的紅塵絆住了腳,卻被最為卑微的情網纏住了身,一時間實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尹溫烈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隨後一陣鑽心的疼痛順著掌心流入腦中,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都被布條小心翼翼的精心包紮完善。
他這才回想起來,先前與葉藏那一陣,自己雙手虎口被震烈,或許那昏迷便是因為失血後的劇烈活動所致。尹溫烈木訥的坐在床邊,攤開雙掌垂著腦袋,葉居霜見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地心疼起來,竟緩步上前,靜悄悄的坐在他身旁,抬頭望著那高她許多的身軀,瞪著一對清亮的眸子,小心翼翼的說道:“尹將軍不必擔心......爹爹已經交待過了,只是些皮外輕傷,敷了些草藥,很快便會恢復的。”
但葉居霜很快也說出了心中疑惑:“只是不知,尹將軍為何又和爹爹交起手來,你二人不是已經和好了麼......”“葉姑娘多慮了,在下與葉老前輩,非是因私仇也。葉老前輩為傳授我槍法,故而親身演示不說,還要與我實戰切磋,方肯放心......”尹溫烈不敢直視葉居霜的眼睛,他懼怕會在那裡看清狼狽不堪的自己。
“原來如此......”葉居霜也羞澀的垂下小腦袋,雙手交疊,微微晃動著一對玉足,目光落在床榻尾部的那個灰色布包上,葉居霜好似回想起了甚麼,輕身躍下,上前將那布包取在手中,回身捧至尹溫烈身前,昂著腦袋對他說道:“這是我爹爹吩咐,要交給將軍的,我不曾動它,既然將軍已醒,便請將軍過目。”
尹溫烈也有些好奇,這葉藏已然贈送太多寶物,如今又留下了甚麼給他。於是接過布包,捧在掌心,拆開包袱細看,只見那灰藍麻布包袱皮上,正躺著一本藍封杏黃底兒的線縫秘籍,秘籍之上,寫的正是,飛葉逐蝶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