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見花生佛
走到東方發白,忽見前方道路佈滿雀屍。花曉霜驚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梁蕭沉吟道:“我猜是賀陀羅和釋島主做的好事。”花曉霜望著遍地雀屍,悲嘆道:“他們鬥來鬥去,只苦了這些鳥兒。”梁蕭道:“這算什麼?打起仗來,死的人可比這些鳥兒多得多。”
花曉霜聽到這話,想起公羊羽所說的話,心想:“他說蕭哥哥帶著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瘋瘋癲癲的,一定是說謊騙我。”瞅了梁蕭一眼,但見他愁容滿面,又想:“他一路悶悶不樂,怎生想個法子叫他歡喜起來?”她並非詼諧之人,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笑話趣事哄梁蕭開心。
正在沉思,忽聽有人叫道:“白頭髮,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話音未落,就聽有人接道:“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花曉霜聽得奇怪,忽見梁蕭縱身搶入一片樹林,當即催驢跟上。不一陣,但見釋天風蓬頭垢面地坐在一個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一串麻雀,嘴裡叫道:“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剛說一句,洞裡便應道:“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梁蕭不由皺眉道:“老爺子,你做什麼?”釋天風瞅他一眼,但覺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當即回答:“白頭髮躲在洞裡,說我進去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我當然不會進去了。他窩在洞裡,王八蛋卻當定了。哈,終歸還是老子贏了。”說著捫扯鬍鬚,不勝歡喜。
他在這種事上與人爭勝,梁蕭只覺哭笑不得。釋天風吃了一口雀肉,叫罵一句,那洞裡也應了一聲。梁蕭聽那聲音尖細,不同於賀陀羅的噝噝怪聲,心想賀陀羅莫非受了重傷,連聲音也變了。再聽數聲,他臉色一變,忽道:“不對。”釋天風瞪眼望他,梁蕭一縱身子,鑽入洞中,片刻叫道:“老爺子,你快來瞧。”釋天風呸道:“你想賺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那是休想。”只聽梁蕭笑道:“好啊,你再叫一聲‘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釋天風叫了,半晌無人回應,不由一怔,又叫兩聲,還是無人回答。他焦躁起來,將烤雀一扔,鑽入洞裡,卻見梁蕭站在一塊大石旁邊,石下壓著一條細繩,繩端拴了一隻八哥鳥,正被他捉在手裡。
釋天風不明所以,梁蕭卻放開八哥說:“老爺子,你再說一句‘你不出來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依言說了,那八哥應聲便答:“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聽得目瞪口呆,怔了一會兒,大叫道:“白頭髮呢?”
梁蕭手指著巖壁上一個洞口:“看那裡。”釋天風探頭一望,洞口橫直三尺,深達十丈,與外部連通,可見對面天光。釋天風轉頭望著梁蕭,茫然道:“逃了?”梁蕭嘆道:“不錯,老爺子你上當了!”
原來,賀陀羅被釋天風追逼不過,逃入山洞,據洞固守,哪知天無絕人之路,他用鳥笛引來了一隻會說話的八哥。賀陀羅心生一計,教八哥學會“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這句話。釋天風一聽,自然不肯進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賀陀羅趁機用“般若鋒”掘出一條通道,逃了出去。他經此一役,心力俱疲,一經脫困,即刻遠走,再也不敢留在嶗山。
釋天風發覺上當,氣得拍胸頓足,哇哇怒叫,當即鑽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蕭瞧他去遠,對花曉霜道:“這老爺子逮不著賀陀羅,一定回來纏我,咱們還是走為上策。”花曉霜見釋天風神神叨叨,動輒大打出手,心中害怕,聞言連連點頭。
兩人晝夜兼程,連走了兩天方在一處城鎮歇腳。花曉霜在鎮內集市擺攤行醫。眾人見她一介女流,形容嬌怯,面有病色,嬉笑圍觀一陣,就紛紛散去。花曉霜懸壺一日,不見一人求醫,她膽小面嫩,也不腆顏招攬,一時無計可施,竟流下淚來。
梁蕭心中暗惱,便讓花曉霜留神,看哪個路人有病在身。花曉霜一說,他便老鷹拎小雞般將那人拎來,逼他就醫。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強醫強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醫白治的好處,一個個莫名其妙,但迫於梁蕭的威勢,噤若寒蟬,乖乖讓花曉霜把脈醫治。花曉霜雖覺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渾然忘我,至於梁蕭用強之事,卻也不大在意了。
花曉霜醫術高超,治一個好一個,治得數人,聲名大噪。當地患者蜂擁而來,攤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圍得有如鐵桶。梁蕭心中大樂,在她身旁擺了個地攤,編些竹器,造些玩物,比如會走路的木偶人畜、會飛的竹鳥、能自轉的小風車、可鳴叫的水鍾等。他機關術之精,當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絕,兼之價錢公道,許多殷實人家看得稀奇,都來購買,梁蕭也藉此換些銀錢。有時生意不濟,便喚金靈兒與白痴兒演一回猴戲,聊以餬口度日。
如此走鄉竄鎮,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盜賊,更有無德庸醫,暗恨曉霜壞了生意,招僱歹人、勾結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了梁蕭這等大煞星,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還要折兵。幸有花曉霜這等好好先生在側,梁蕭不便放手施為,惡徒儘管大吃苦頭,都能勉強留下性命。
這一日,二人來到一座城鎮,行醫半日,患者漸多,忽聞人群外傳來喧譁,舉目望去,幾個家丁火急火燎地推開人群,急聲道:“大夫,我家小少爺犯病,老爺請您上門診治。”
花曉霜心知病來如山倒,不敢耽擱,火速收拾前往,梁蕭起身相隨。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處粉壁朱門的高大宅子,彎彎曲曲經過幾進大門,到了廂房,還未入內,忽聽啼哭聲傳來。兩人入內一看,幾個婦女圍著一張繡榻,哭得十分傷心。一箇中年男子方面有髯,愁眉不展,見人入內,站起身來,聽家丁一說,大有喜氣,衝花曉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來便不安泰,這回病得沉重,還請女大夫大施妙手!”
花曉霜無心與他客套,分開一眾婦女,卻見榻上躺了個未足月的男嬰,臉色青中透紫,嘴唇烏黑,四肢痙攣,氣息有進無出。把脈一審,但覺脈象絮亂,心經與心包經尤其虛弱,心知此病險惡,急取金針,刺少海、陰市,心俞。這三穴專治心疾,又刺“關元”穴,洩三焦之氣,以為輔佐。運針片刻,小兒臉上紫氣漸退,花曉霜舒了口氣,反身欲開藥方,不料那小兒臉色反黑、身子抽搐,她大吃一驚,伸手把脈,但覺脈象若有若無,行將斷絕,急在少府,極泉、內關諸穴按摩。片刻工夫過去,小孩居然漸漸冰冷。
花曉霜心如刀絞,雙目一眩,幾乎栽倒,梁蕭急忙伸手扶住,卻聽她喃喃道:“怎會這樣?怎會這樣?”那主人看出不妙,伸手一探嬰兒口鼻,竟然沒了呼吸,不由瞪視曉霜,兩眼噴火,厲聲道:“小賤人,你乾的好事!”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曉霜醫死了人卻不明所以,一時神形恍惚,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我……”梁蕭火冒三丈,鎖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罵誰?”他雙手能斷百鍊精鋼,那主人臉紅氣促,兩眼翻白。花曉霜還過神來,急道:“蕭哥哥,是我不好……”梁蕭一怔,將人放開,那些婦女發覺死了孩兒,破口大罵,瘋也似地撲上來揪打。
梁蕭恍然明白,拽起少女,嘆道:“走吧!”花曉霜望著嬰兒,愧疚已極,恨不能隨他一起死去。主人緩過氣來,一陣大呼小叫,眾家丁拿起棍棒衝了進來。那人咆哮道:“孃的,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也不看看我是誰!將這兩個人打死,給我孩兒償命!”家丁得他言語,紛紛舉棒撲來。
梁蕭眼見棍棒揮來,想要反擊,又覺醫死了人,道理有虧,躊躇間,棍棒已到花曉霜頭頂。他一咬牙,湧身上前,用背脊擋下兩棒,沉聲道:“曉霜,這些人不可理喻,我們走。”花曉霜呆呆傻傻,站在遠處,一味搖頭。
梁蕭知她內疚極深,只得橫身擋在她身前,左來左擋,右來右迎。棍棒雨點般落向他的頭臉,他內功在身,不懼棍棒,心中卻是怒氣充盈:“他媽的!我這一胳膊掃過去,這群軟腳蝦少說要死七八個。好,臭竹竿,你打得好,我記得你;好,死肥豬,你也來佔老子便宜,不看曉霜臉子,老子將你拍成肉泥。”他心中大罵,卻始終不曾還手。
花曉霜見他用身子護著自己,又感動,又心疼,只得道:“蕭哥哥,我們走吧!”梁蕭得她這句,如奉大赦,揮臂將十來條棍棒盪開,攙扶花曉霜衝出大門。那主人橫行慣了,眼見沒能打死一人,哪裡肯依,指揮眾家丁窮追不放。
梁蕭衝出大門,眼角一瞥,門前有兩尊辟邪石獅,每尊四百來斤,當下將花曉霜放在一邊,伸足一挑,勁力所至,右側石獅跳起六尺來高。他看那主人帶頭趕出,一掌斜推,石獅再跳丈餘,掠空而過,向那主人頭頂壓去。這下來勢迅疾,還在兩丈高處,勁風颳得眾人肌膚生痛,那人躲避無及,嚇得呆若木雞。
忽聽梁蕭一聲斷喝,一閃身,雙掌呼地拍在石獅上。石獅斜向飛出,直直撞上左側的石獅,轟然巨響,石屑飛濺,待得塵埃稍定,兩尊石獅蕩然無存,雙雙化為一地碎石。
梁蕭出了這口惡氣,飄然落下,挽著花曉霜揚長而出。那主人呆望二人消失,忽覺下身冰涼,低頭一看,已經嚇出尿水。
經此一事,兩人無心行醫,收拾行裝,出鎮西行。梁蕭無端捱了一頓棒子,怒氣未消,大步走在前面。行出一程,花曉霜嘆道:“其實,現在我細想,那小孩兒的病是治不好的!”梁蕭一愣,怒道:“你怎麼不早說?哼,既然不是你的過錯,那群狗奴才撲過來,我便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喀嚓兩聲……”一邊說,兩手一邊比劃,花曉霜奇道:“怎麼樣呢?”梁蕭冷哼道:“擰斷他們的腦袋!”
花曉霜吃了一驚,搖頭道:“那可不行!”梁蕭想著好心沒好報,路也無心趕了,將行李扔在一棵枝枝椏椏的大樹下面,來回踱步。花曉霜也下了驢背,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梁蕭來回走了一陣,氣也消了,見她模樣,問道:“你想什麼?”花曉霜嘆道:“我在想,師父遇上這種病,他會怎麼做?”梁蕭一擰眉頭,擺手說:“曉霜,這話我可不贊同。為什麼老想你師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該想的是,你要怎麼做才對!”
花曉霜苦笑道:“師父的醫術勝我十倍,我一輩子也趕不上他。”梁蕭微微一笑,說道:“那可未必,若你連超過他的志氣都沒有,那才真是一輩子也趕不上!”花曉霜越聽越驚,她對吳常青只有佩服,從無超越念頭,怔忡半晌,遲疑說:“孔夫子說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沒法超過前人,何況是我呢?”
梁蕭笑笑,說道:“我沒看過孔夫子的書,但他號稱‘百王之師’,想必是了不起的。不過,他這句話我不贊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花曉霜掩口失笑:“蕭哥哥,這句話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書中的啊!”
梁蕭一愣,皺眉說:“奇怪了,孔夫子自打耳光麼?”花曉霜沉吟道:“不過,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是楚狂人接輿譏諷孔子的。”梁蕭白她一眼,說道:“這兩句話我很喜歡。古人未必勝過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過古人。假如我來出題,考一考古代的算學大家,他們十九要交白卷。你現在不如吳常青,只要勤學精思,未必不能勝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吳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嗎?”
這一番話超乎花曉霜的想象,她呆呆望著梁蕭,一時忘了言語。梁蕭說過便罷,掉頭拿出果子肉脯,叫來白痴兒與金靈兒餵食。金靈兒天性機靈,善於模仿。梁蕭別出心裁,借餵食之機,教了它不少武功招式,沒料到這小猴精一學就會。數月下來,學會了不少進退攻拒的法子,與梁蕭怨隙全無,說不出的友善親密。
吃完兩個果子,金靈兒又學會一招手法,梁蕭心中歡喜,手臂忽抬,放它縱上大樹。金靈兒重返自然,東躍西跳,興致勃勃。梁蕭見花曉霜還在默想,不由笑道:“還沒想通?”花曉霜遲疑道:“你的話……試一試也好。”梁蕭知她性子拘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