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假鸞乘風
梁蕭見他情形,心中焦急,可那兩枚松針始終亙在穴道中間無法衝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出去?”他默運內力,到了“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忽地引弓而發,“嗤”的一聲,松針離體飛出。
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的松針也逼了出來。這時公羊羽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嚷“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的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的“玉枕”穴,真氣注入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敕!”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就會立刻走火入魔,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入魔,便用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的情形彷彿走火入魔,是以立竿見影,他應聲一震,靈臺轉為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有深仇大恨,本想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掉這個勁敵,不料緊要關頭,梁蕭橫插一足。蕭千絕眼見公羊羽目光沉靜,心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於是力催蘆管,欲趁對手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白袍人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下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急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的紅漆葫蘆,“咚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鴞》之曲,抵擋白袍人的鳥笛。
他適才身陷癲狂,心力消耗太劇,這時以一敵二,倍感吃力,不消片刻,頭頂已是白氣蒸騰。忽然“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白袍人。那人見他年紀輕輕,掌風如此凌厲,心中微微一驚,也不見他晃身,人已到了一丈之外。梁蕭趁機掠出,將阿雪抱在懷裡。
阿雪見了他,心中歡喜無限,秀目中湧出漣漣淚光。白袍人見狀,眉間透出一股殺氣,可又不便抽身,唯有恨恨瞪視。梁蕭見三方越鬥越急,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兩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梁蕭掌風一到,他衣袍一漲一縮,將來勁從容化解。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可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正覺兩難,忽聽一記鐘聲,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中蘆管起承轉合的空當。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唸到方才的狼狽,厲聲道:“賀陀羅,先前的不算,咱們一對一再比過。”一腔惡氣發洩在白袍人身上,公羊羽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殺伐之氣直衝霄漢。白袍人不敢怠慢,也以鷹啼應對。
又聽一聲長笑,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走來。那口鐘比起寒山寺的鐘小了一半。九如舉棒敲鐘,嗡嗡巨響。他瞧見梁蕭,笑道:“小傢伙,你也在?”不待梁蕭回答,目光一轉,又盯著白袍人笑道,“賀陀羅,和尚遇上了一個老相識,敘了敘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不想我?”刷的一棒,當頭直擊白袍人。
這一棒平白直入,並不出奇。白袍人卻很忌憚,飄退丈外,將鳥笛收入袖間,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麼和尚還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口裡說笑,手中木棒翻飛,著著進逼。
白袍人閃身飄退,揚眉道:“老賊禿,天地雖大,大不過一個理字。灑家從沒招惹過你,當年你和蕭老怪以多欺少,把我逼出中原也罷了,如今我才返中原,你就追了灑家幾千裡,這算什麼道理?”
“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頓,冷笑道:“賀陀羅,你還有臉說這個‘理’字?你一入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當真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廢物,生來就是給灑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灑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煞有介事地點頭說:“賀臭蛇,你放屁也放得很有道理。”下一瞬卻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厲聲道:“今日有你無我!”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秋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卐”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不由笑道:“掏傢伙麼?”接著棒法轉疾,大喝一聲:“去!”大鐘呼的一聲,向賀陀羅當頭壓到。
般若鋒一閃,將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片銅鐘,點向賀陀羅的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曲折避過。般若鋒滴溜溜地轉動,便如擎著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見九如出手,不肯彈琴擾亂。轉眼凝視蕭千絕,笑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了斷了斷。”
蕭千絕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未落,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刺到他的面門。蕭千絕身形搖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刺。公羊羽殺到興起,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是內勁,要旨在於“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拳掌,血肉化為刀劍,運之紙頁草莖,也如鋼刀鐵棍,無堅不摧。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刷”凌空刺出。五寸長的一段細管,氣勢卻不弱於天下任何兵刃。
四大高手捉對兒廝殺,梁蕭瞧得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看過九如、賀陀羅一對,又錯過公羊羽與蕭千絕;專注後者,又錯過前者。
鬥了一會兒,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子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公羊羽反劍擋住,轉身凌厲還擊。
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忽聽九如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著揮棒打來。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冷道:“老和尚能活到今天,才叫奇了怪了。”九如哈哈大笑,烏木棒橫批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鬥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手。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是以頻換對手,捉對兒廝殺。梁蕭看得入神,心中猜想四人誰更厲害。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來不想教訓你,可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也罷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翹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這時被九如一激,起了好勝念頭,放開手腳,徑取攻勢。兩人兵刃顏色相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似烏龍乘雲。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
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叫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巨雷,震得群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那人哈哈大笑:“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九如臉色難看,罵道:“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五百招上下,這時走馬換將,變數百出,不覺有些忙亂。忽地遭襲,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著”,一棒飛來,正中左肩。賀陀羅痛徹骨髓,轉身就逃。
九如緊追不捨。兩人一逃一追,上了一座山樑,忽地一條人影平空閃出,截住九如笑道:“老禿驢,別走!”拳打腳踢,招式精妙,以九如之能,也只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無不驚訝。他二人深知和尚厲害,不想來人赤手空拳,卻逼得九如團團亂轉。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也看不出他的來歷。
兩人疾如星火斗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過山樑。那人怪叫:“哪裡走……”一個筋斗翻過山樑,飛趕上去。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感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瞪視梁蕭:“小子,今天你於我有恩,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助韃子,老夫就算揹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說道:“先生放心,我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一點頭,跟著蕭千絕去了。
梁蕭嘆了口氣,回望阿雪。少女雙頰緋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滯澀,運勁衝擊,全然無功。他於是運起“弓之道”,將內勁注入阿雪體內,剛勁為弧,柔勁在弦,凝氣為箭,沿路激射過去。阿雪胸口忽地一輕,脫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
梁蕭皺眉說:“你怎麼來的?”阿雪眼眶一紅,說道:“我……我見你上房追人,心一急,打馬出城來找。”梁蕭道:“你來找我,怎麼又落到賀陀羅手裡?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說到這句,微覺遲疑。
阿雪說:“那會兒我騎馬出城,不知東西,跑啊跑的,忽覺馬身一沉,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賀陀羅嗎?”阿雪說:“是啊,我回頭一看,又不見人,一轉頭,他卻在我耳邊吹氣,怪癢癢的。”說著甚覺羞赧,雙頰如染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