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書聞言而笑,儼然是瞬間會意。
而梅櫟情知自己這位世叔內秀,已經醒悟,卻還是不得不陪笑講了下去:
“一開始朝廷忽然在西北動兵,自然是整個江南都憂心忡忡,各處書院都在捶胸頓足,只擔心官家一朝將堯山勝勢賠了出去;接著,朝廷忽然橫掃西北,非但全取西夏,還會盟金河泊,卻又使得上下失聲,不少人直接跟著邸報轉了風向,直言官家與朝廷運籌帷幄,大巧不工,而禦營兵馬也精銳到足可以女真甲騎相提並論;但後來,西北三路整編,西夏境內不過三百萬人口,六七萬常備兵馬的數字被邸報登出來,外加……外加後來的商河之事、楊政之案……他們卻又說西夏還不及偽齊實力,當此金人後撤蓄力之際,朝廷趁虛而入,一朝成功,並不能說明本朝軍事已經強大到可以與金人相提並論的地步,但這般說法其實本身也無力……因為他們自家書院裡的揭帖都說,若是西夏如此弱小,何來之前百年久攻不下?”
“這些人啊!”林景默聽完後搖頭而笑。“不是不聰明,不是不忠心,也不是沒有操守與德行,只是多不懂軍事,還以為打仗是他們想的那般荒唐呢……可這也不怪他們,不經歷戰事如何能懂戰事?如今的胡尚書誰還敢說他是不知兵?關鍵在於,這些人心中怯意早起,一開始不願意隨官家迎難而上,這就漸行漸遠,最後漸漸無稽起來了。”
“世叔所言甚是。”梅櫟當時應聲,卻又認真相對。“不過這些討論,卻又催生了一些事務……據說李相公帶頭,希望在南方辦個民間邸報,卻是打著交流道學的旗號,只不過被呂相公給壓下去了……不過李相公鍥而不捨,據說要直接上書朝廷,請開全國報禁,好方便他建立南方報系。”
林景默猶豫了一下,繼而再笑,卻是直接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淵聖從杭州洞霄宮給官家上平夏賀表的事嗎?”
“自然知道,淵聖畢竟年輕……在洞霄宮熬了兩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梅櫟勉力而笑。“便是南陽與揚州的諸位皇親國戚,不也各自騷動,請歸東京嗎?”
林景默失笑:“被官家原樣送還了,南陽的也是,揚州的官家倒是說了幾句好話,給了元祐太後不少面子。”
梅櫟終於沉默。
話說不管如何,作為一名只在殿試中匆匆見過趙官家的新晉官員,雖然聽過很多自家皇帝的故事,但總會用理性來提醒自己,那些故事未免以訛傳訛,誇大到了一定程度。而此時,面對著林尚書這種級別的重臣,還是跟自家有那般交情的重臣,親口說出這種級別的皇室秘辛,他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匪夷所思的現實,那就是這位官家果然是個敢說敢做到無所顧忌程度的官家把自己兄弟的賀表直接當面砸回去,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而自己此番入京,很可能是要留在京城做事的,而且十之八九要做舍人,然後直面這位並不講究的官家。
甚至更直接一點,今天為什麼過來見自己這位世叔?還不是指望對方以昔日官家心腹,今日朝廷重臣的身份提點一二,教教自己如何面對當今聖上?
事實上,林尚書也的確在教了。
“賢侄。”林景默見狀,繼續正色道。“你知道此番入京,朝廷是要用你哪一處嗎?”
“應該是通商吧?”梅櫟回過神來,趕緊回複。“朝廷既然開蘭州、河套兩大市,自然是想在中樞戶部這裡捏個總,勾連起西域、草原、南洋、日本、高麗……以中國居其中而交其利,交其利而勒其行,進而圍困女真虜賊。小侄以為……”
“說的對,也說的好。”林景默微微頷首。“但卻沒必要在這裡細細說了,我為戶部尚書,你的這些言語遲早要化作公文送到我在戶部的案頭上……你留到面聖時說就行了……記住了,有什麼說什麼,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曲意猜度,刻意奉迎,官家雖然偶爾會上頭,但根本上聰慧而神武,什麼都懂。”
聽到這裡,梅提舉心下一動,本能便即刻起身,就在堂中躬身行禮。
而與此同時,林尚書見狀卻只是端起已經涼下來的奶茶,微微嚥了一口,便忽然揮袖:“咱們兩家是世交,你伯父與我長兄更是至交兼姻親,但我如今做了戶部尚書,列位秘閣,你則是回京敘任的新人,授官之前,卻不好留你在家,以生嫌疑,你等在前廳,等你世弟回來了,取一份糖醋魚,就早些回官驛待詔吧。”
梅櫟聞言一時措手不及,竟然有些慌亂……說到底,此番交流雖然有些明顯提點,但最關鍵的問題,也就是眼下京城中號稱三大案的事情,對方卻只隱晦說了一件事情,另外兩件牽扯禦營將領的大事,自己這位世叔根本沒有任何言語。
這要是面聖時說起,自己到時候該怎麼應對?
只是實話實話?
然而,心中疑惑,梅櫟卻不敢多言,尤其是對方也並非毫無提點,便只好強壓不安,恭敬告辭,然後果然在門房那裡等到一份糖醋魚外賣,拎著回去了。
翌日,雪停了一整日,結果隔了一天又開始下了起來,弄得潮濕與寒氣繼續為禍不停,而又隔了一日,也就是十月最後一日的時候,梅提舉忽然接到傳召,說是官家終於要召見他了。
梅櫟不敢怠慢,雖然知道可能會被不喜,但還是忍不住按照習慣修了眉毛,然後才去入東華門轉都省侯旨……這個時候,梅提舉方才知曉,官家太忙了,居然是同時傳召了五人,其中包括了同科狀元趙伯藥,同科進士二甲第一的晁公武,此外,還有一名坐立不安的禦營海軍統領官崔統領,一名從陝北過來的邊郡黃通判。
很明顯,五人都是來敘職的,五人前途也都會在面聖中被一言而決,這已經很讓人緊張了。
實際上,五人中的後兩位,可能是出身外加第一次面聖的緣故,早已經坐立不安,但前三位同科進士中的佼佼者也明顯不安……因為他們已經敏銳的意識到,自己這一撥人聚在一起,恐怕要直接面對一些複雜而敏感的問題了。
五人心思忐忑不提,待用過工作餐……卻還是糖醋魚……下午時分一起動身往後宮那處著名所在之時,天色漸漸陰暗,卻又重新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雪花。
估計含芳園蹴鞠賽又要延遲了。
“鄭州通判趙伯藥、密州判簽晁公武、兩折經略司提舉溫州市舶司梅櫟、禦營海軍統領官崔邦弼、慶州通判黃升……”
召見儀式格外簡單,翰林學士範宗尹上前與送行都省官員驗對名單後,引五人至那石亭之前,然後內侍省大押班藍珪再上前來,對著名單一一呼喊召喚,得到呼應後,便即刻折身彙報。“官家,今日五人已至!”
“下雪了,入亭坐下吧!”
眾人聞得此言,情知是官家言語,趕緊謝恩,然後便緊張入亭,就在許多舍人、學士、祗候、甲士、軍官的矚目下小心坐到了趙官家對面此處石凳上並無軟墊,卻一片溫熱,這倒不是有人焐熱了,而是石亭下面和周邊地下明顯燒了地龍。
五人隨都是第一次來,卻都知道這事,因為此事大約在入冬前後上過邸報的,曾經有人反對……不是反對給這個著名的石亭弄點加暖的設施,而是反對用地龍,因為地龍明顯是學自燒炕,而燒炕又是女真人帶來的。
而邸報上大約發表了一番拿來就用的言論,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說起,好生批駁了一番反對者。
於是天下皆知,趙官家在後宮一個亭子裡燒了地龍。
再然後,整個北方與中原都流行了起來,便是南方也有人發神經仿效。
不提地龍,只說坐下的一瞬間,五人幾乎是心有靈犀一般,一起偷偷抬頭,去偷瞥了一眼剛剛扔下什麼文書的趙官家,然後又迅速低頭,只是趕緊去看石凳下已經開裂的石板紋路……這些紋路,在數年內,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人給看過、研究過,怕是將來還要被不停的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