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難得一怔,只以為時文彬是殉了國,也是不由感慨嘆氣:“其實俺知道時知縣是個好人,只是世道如此,他也管不了下面許多。”
趙玖搖頭不止:“凡事都是下面的過錯,那還要什麼上面的人?要我說,天下事都該數落到上邊才對。”
不說張榮面黑心亮,一時心中微動,便是趙官家身後的曲端聞得此言,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來。
而趙官家也似乎此時才想起身側還有一位堂堂禦營副都統,卻是順勢在石凳上回身,指向了身後方位:“張頭領請看,這位曲副都統,當日便是因為約束不了下屬,以至於堂堂副都統入京時當眾捱了二十鞭子。”
張榮微微怔住,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見禮,但眼見著那人面色由紅到白,複又從白到紅,卻始終不發一言,這位梁山泊大頭領到底是忍住了這個念頭。
而與此同時,那官家也繼續侃侃而談,隨意說了下去:“還如太上道君皇帝,他當日為了一個什麼艮嶽,使東南至運河兩岸,乃至於濟水、泗水周邊民不聊生,南邊方臘之亂,北面宋江橫行河北、海上,連大頭領也被逼上梁山,整個國家內瓤空廢,所以金人一來,他便北狩去了……可見,上面的人總是脫不了幹系的。”
這話說得邏輯混亂,不清不楚。
但曲端原本憤懣,聽到此言,卻反而驚得連憤懣都不敢憤了。而張榮聞得此語,雖然情知裡面有諸多說法,可心中還是忍不住快慰一時,只覺得吐了生平一口悶氣之餘,也是洩了一口今日胸中硬撐著的無名之氣。
唯獨小林學士一聲不吭,這份城府著實讓人敬佩。
“當然,還是這個道理。”趙玖繼續隨意言道。“朕當日被金人逼到淮上,不得不戰,一開始還心懷怨憤,只覺這天意不公,為何父兄做的好爛一鍋粥,卻要我來喝?唯獨這些日子才漸漸想清楚,我登基以前倒也罷了,登基後的局面卻不好再推與他人,若非是我之前一意沮喪,棄了兩河配置,又在明道宮猶豫許久,何來淮上之困?便是去年,若非是我在南陽舒坦的久了,不曾佈置妥當,又何至於需要自己豁出命來去鄢陵奪軍權?前世之事,後事之師,咱們這般做大頭領的,總要為下面的人擔起事情來,張頭領你說對不對吧?”
張榮終於起身,朝官家拱手作了個揖:“官家說的極對。”
趙玖不由失笑,卻是在座中伸手拽著對方重新坐下:“隨口一說罷了,就是怕大頭領多心才多說了幾句……到此為止,大事明日殿上再說。”
張榮這才重新坐下。
而就在這時,趙官家卻又失笑起來:“其實,剛剛劉麟最後一句話幾乎便要說動了我,我也是強忍著沒應聲……”
張榮一時沒想到是哪句話,不由有些茫然,倒是身後曲端,愈發面色蒼白起來,只覺今日隨這位官家出來,算是漲了見識……論跋扈,自己何曾跋扈過這位官家?
且說,轉到石桌這裡,趙官家與張榮繼續坐下攀談,但此時天色已晚,和尚們都送了三回酸湯了,說不得幾句話便太陽便漸漸西沉,眼見著是不好再留下來了,而趙官家也只能握手言是,實在是不好抵足而眠的,便正式起身,只與張榮約定明日再見。
不過,就在這時,趙玖方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時起,張榮的隨行侍從們早已經紛紛聚集於廊下圍觀,此時見自己起身,更是聳然探頭,試圖看個究竟,並引起了隨行班直的警覺。
趙官家心中微動,複又想起史書中的某個經典橋段,卻居然笑眯眯的走了過去,來到距離那些人不過七八步之外,然後便在院中一手扶著腰帶一手指著自己面孔做了介紹:
“諸位梁山好漢可是要見官家到底生的什麼樣子嗎?不妨細細看個究竟,我也不過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罷了。”
廊下的梁山泊眾人一時轟然,各自湧出廊下,禦前班直先沒慌,張榮卻先慌了……萬一這裡面只有諸位老五那般夯貨,存了不軌之心,他到底該怎麼辦?
所以,張榮直接上前,搶在趙官家身前阻攔,然後又親自護送趙官家出院門而去。
臨別之時,張大頭領難得埋怨:“官家何必與那些鳥廝計較?”
趙玖哭笑不得,只能搖頭:“都是好漢!”
張榮想起今日南燻門所見,卻是不免感慨:“上殿做狀元,出街戴紅花的,方是真好漢。”
趙玖心中微動,卻並不言語,只是告辭而去。
當時無言且不說,翌日上午,宮中發出諭令至都省、樞密院,正式召見東平府鎮守使張榮,並使宰執們殿上同列接見。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東平府戰事結束的極為利索,雖說不讓擴大戰事的金牌已經送達前線,張榮又主動來見,可不代表沒有事情要處置。
偽太子劉麟如何驗證正身再行明正典刑,偽元帥孔彥舟首級又如何懸門示眾?
嶽飛、張榮如何封賞?
梁山泊張榮部該如何處置,以什麼名義存續改編?
東平府、兗州又該納入哪個節度使防區?
殿中侍禦史萬俟卨與禦前班直統制官楊沂中戰鬥不利,居然走了偽丞相洪涯,又該如何論及此戰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