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到成化年,文體和規程已成定例。”
朱翊鈞道:“嗯,此事朕知道。”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學子尚學經義,成化年後,全學‘制藝’!皇上適才言說‘空言四書八股’,確是的評。”
“這班人選出了有何用處?把持輿論耳!座師本為考官,業師才為真師,然我朝讀書人只重座師者為何?座師、同年、同鄉、同門互相聲援耳!及至此輩入朝,互相攀援,皆為鄉黨、姻黨,兩黨互動,盤根錯節,尾大不掉。”
“我朝俸祿微薄,此輩誰養之?富戶、鉅商、前輩、書院耳!臣觀本朝歷代實錄,此黨隱於朝野間,一有徵稅、丈田、興役等利國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則狺狺犬吠,言必稱‘禮法’、‘祖制’,號稱諍諫;在野則聯朋結黨,鼓動民意,乃至引寇賣邊,無所不作!”
張居正說了這些,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一對眸子亮晶晶的盯著朱翊鈞。
朱翊鈞身上寒毛豎起,覺得張居正可能要說出了不得的東西。果然,張居正沉聲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換太醫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議,彼輩前赴後繼!”
“朝廷方議開海,而倭寇大至;張經等稍逆其鋒,近乎身敗名裂。胡宗憲抗倭功成,而獄中瘐死。”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直視朱翊鈞道:“皇上聞臣如此說,還輕言變法否?”
朱翊鈞聽張居正如此說,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化道:“此輩誰為首者?”
張居正搖頭道:“除武宗時楊廷和等輩外,多年來並無首腦。然我料皇上剛興變法,必起朝爭;朝爭稍抑,必起民變;民變平定,彼輩或用天象、或用災異,‘諍諫’無了時。”
又嘆了一口氣道:“到那時,皇上卻變得什麼法來?”
朱翊鈞聞言苦笑,道:“難道就讓彼輩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張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篤,不宜用猛藥,而用引導之藥,徐徐緩解;待肌體強健,方能猛下針砭。皇上此時幼衝之齡,善養體魄,春秋或致百歲,卻不必心急。”
朱翊鈞聽了,緩緩點頭,終於贊同了張居正的話。
張居正鬆了一口氣,卻見朱翊鈞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明所以。
朱翊鈞笑道:“吾聽聞老先生年輕時以'奇偉磊落'自詡,也曾有'鳳毛叢勁節,直上盡頭竿'的志向。今日召對後,先生之大名更盛於天下,可為'直上盡頭竿'否?”
張居正聞言,有些微微的激動,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歲時即考舉,恩師顧璘閱卷曰:‘國器也’,卻故意黜落。十六歲再中時,恩師顧璘解犀帶贈臣曰:‘君異日當腰玉,犀不足溷子!’”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眼含深意,沉聲道:“當是時,臣立志‘必與君王開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鈞一躬到地,“張老先生,真吾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