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手上一顫,頗為驚詫。
吳甡也望向這位儲君,不知該如何觀想。雖然他這輩子是很難再有機會成為三朝元老,但仍舊很關心未來的皇帝會是個何等樣的人。
“這孩子,跟黃道周學迂了。”朱慈烺輕笑一聲,伸手要愛撫兒子的後腦勺。
誰知一向很享受被父親愛撫的朱和圭竟然跪了下來,用稚氣未脫的聲音大聲道:“父皇!黃先生教了兒臣好多做人的道理,他並非是個迂人。”
朱慈烺的手還停在半空,頗有些尷尬。
“國家根本在義理。焉能不分黑白,只重功利?若非此,如何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然之心呢?”朱和圭大聲說著,頗有些慷慨之情,但配上他不過**歲的幼稚容貌,卻讓人聽了想笑。
吳甡臉上一本正經。想笑不敢笑。
朱慈烺臉上帶著笑意,卻是不想笑而硬擠出來的笑意。
“你這般與父皇說話,指摘父皇的不是,就合於義理了麼?”朱慈烺反問道。
“兒臣不敢指摘父皇,但黃先生說,國有明君而容諍臣。兒臣非但是父親之子,也是皇帝之臣,不敢不做諍臣,以毀父皇的聖明。”朱和圭說著。還看了看在一旁微微垂頭,恍若老僧入定的吳甡。
朱慈烺伸手把兒子一把拉了起來,掃了掃他的膝蓋,道:“父皇知道了,你先帶弟弟去玩吧。”
朱和圭這才老不情願的向朱慈烺行了一禮,牽了渾然無知的弟弟朱和圻退了出去。
朱慈烺看著兩個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方才苦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吳甡只得寬慰道:“陛下。這也是皇太子天資過人。尋常人哪有這般年紀就懂得這些道理的?”
“老先生不要誑我,”朱慈烺搖頭道。“那些個七八歲考中秀才的神童,在我朝又不是少數,哪個不比他強?他就是被黃道周……”朱慈烺尋摸了一下措辭,方才補完說道:“就是被黃道周鼓動得以為自己是個衛道士。”
衛道士在眼下還是個褒義詞,多少儒者為了這個稱號上皇帝家門口討打討罵。世間再沒有與皇帝對著幹,更能體現出自己精神品格的事了。皇帝們一不小心就會淪為他們的殉道工具。也是十分無奈。
不過朱和圭是皇太子,可不是個儒教教徒啊!
朱慈烺再沒有與吳甡喝茶閒談的心情了,又言語幾句便要回宮。他知道很多事不能怪黃道周,尤其讓黃道周擔任皇太子的書法老師的確是他的旨意。
“其實是皇帝對太子太過寬厚了,沒有了身為人父的嚴厲。小孩子自然不怕。”段氏看著一歲多才在學走路的三子朱和垣,輕輕扶了扶腰。
段氏的肚子已經大得不能不忽視了,御醫也說大約三四月份上自己就要多一個孩子了。
——真希望是個公主。
段氏心中想著。
“對兒子那麼嚴厲幹嘛?他是我的骨血,關鍵是讓他敬我愛我。怕我的人難道還少了?”朱慈烺甚至能敏感地從皇后眼中看出對自己的敬畏。
當然,隨著第四個孩子即將到來,皇后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敬畏了,言談中也頗有些老夫老妻的從容,甚至還會因為皇帝在某些生活瑣事上鬧出的笑話而嘲笑幾句。
“對了,他為何不崇拜我呢?”朱慈烺坐在床上,同樣看著正在學走路的三子:“無論是格致之學還是政略軍事,朕都算是出乎眾人了吧?”
段氏緩步走到皇帝身邊,福了福身,面帶笑意道:“皇爺學究天人之際,通達古今之變,若說出乎眾人,實在是自謙自汙啦。”
朱慈烺拉她坐在身邊,突然發現皇后的面板已經不如新婚時候緊緻了,當真是時光如荏,歲月催人,一轉眼已經到了自己兒子來質疑自己的時候了。
“小孩子會對師傅產生崇拜,甚至否定自己的父母,這也是人之常情。”朱慈烺想起自己前世也有過這樣的時期,以為老師說得都是對的,反倒是父母啥都不懂——不是麼?他們整天忙著上班,又不去學校上課。
“陛下這般安慰自己倒也不錯。”段氏抿口笑道。
“不過這種趨勢不對啊。”朱慈烺輕輕捶了捶床沿:“秋官從小到大,我沒有少付出心血,怎能讓他變成一個腐儒?”
“也不算腐儒吧?臣妾聽聞黃先生的人品學識都是不錯的。”段氏嚴肅下來。她對於兒子們的師傅選擇十分上心,當初極力不肯讓方以智來教皇太子,就是怕方以智再教出一個定王。
黃道周名聲在外,母親和妹妹打聽之後告訴她,此人被譽為當世聖賢,十分了不得。所以段氏格外希望黃道周能夠成為皇太子的老師,也終於遂了願。
“人品和學識這些東西對常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秋官日後可是皇帝。”朱慈烺頓了頓,道:“有些人是不適合當皇帝的。當初朕就想過從諸子中挑一個適合的繼承大統,結果弄得大逆不道似的,只好立了秋官為皇太子。如今想換也不能換了。只有好好教他才是啊。”
段皇后垂頭靜坐,良久無語,終於道:“陛下還是納個妃嬪吧。”
“你有什麼毛病?朕一說孩子的教育問題你就跟我提納妃的事。”朱慈烺不自覺地用上了工作時候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發冷。
如今朝野內外都有勸皇帝納妃的聲音,因為孝宗的前例,好像皇帝不多納些妃嬪就是不和諧的汙點。好在段皇后接連產下了三個皇子,而且各個都生得健壯,又無天花之虞,國本穩固。這才沒有形成大的聲浪。
“皇帝不是嫌臣妾生的皇子不好麼?”段氏頂了回去。
朱慈烺剛想張口解釋,看到段氏隆起的腹部,又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