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粘粘手,自腰間摸出幾株草藥,碧綠鮮嫩有之,熟美老態有之,粗暴的塞入罐中,唯獨那辛苦取來的萬霞金藤被他拈回腰袋。藥已入罐,自然得新增些柴火,對於火候的控制,他亦有獨到心得。
他們都在準備,按照崔海小仙的吩咐,石長空遣散鄉民,頓時鳥獸散去,院子裡即刻靜謐下來,偶有幾聲未去的蟬鳴,呱碎夏天的蛙群。
石長空現在是一尊情感豐富的雕像,雖心火燎原,還是選擇聽從崔海小仙的囑咐,恪守在墨小仙附近,他很好奇小仙在做什麼,卻連偷聽都不敢,生怕害了娘子性命。
不大的廚屋,小小的藥爐發光散彩,墨羽濤閒來無事,打量起了這廚間,一應俱全的廚具,乾淨整潔的座椅,全都規律擺放,嗯,不錯,這戶人家的生活還算精緻。
呼呼呼呼,那處的聲響斷了他的思,藥罐滾燙,汁水沸騰著撞擊罐頂,壺嘴還不停吐著大氣,一圈圈的,有云朵的味道。墨羽濤慢慢的靠近藥罐,取來一隻釉色天藍的碗——因為他喜歡藍色,提起藥罐當茶壺耍,一手斟茶妙技爐火純青,斟出小半碗藥汁來,他感嘆,為何每每綻光皆難為人知——這就是孤芳自賞嘛?他覺得自己噁心不下去了。那碗藥湯在眼前,還算精美,他滿意的頷首,隨後輕輕在左手上劃開一道小口子,擠出七顆血珠,以北斗七星一般之手法,融入藥湯中……
要不是相處許久,瞭解彼此品性,墨羽濤斷然不會如此,他覺得很膈應,飲血實在是……無法接受!——哪怕是作為藥引。可是,他不懂醫,不解疾,崔海反之,故此,只能按著崔海的意思來。
開啟屋門,一股沁心的氣味鑽入他的鼻腔,那味道竟是藥?!見石長空沒動靜,墨羽濤招呼了一句,沉醉其中的石長空瞬間還魂,趕緊上去端過那釉色天藍的碗,一看,那藥湯居然也是天藍。
“長空叔,藥要趁熱喝,涼了藥效便弱了,快些給雨姨喂下。”
石長空那裡還挺得住,三步並兩步,趕往妻子床榻。雖然單手持湯的墨羽濤有些怪異,可他這時是“激動之前無以言表”,哪裡還會細思?日後若是記起,再來揣測這端倪。
蘇沫雨臉色病白,對於自己男人那急促又小心的模樣,眼色盡是疼惜,輕輕搖了搖頭。
“雨兒,你不要憐惜,我並不勞累,這樣我反倒覺得羞愧與心傷。”他放下了滾熱的天藍碗,捂住那白的不健康的手,這樣好像就守住了寶藏。
蘇沫雨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她也知道他一直都責怪著自己,憐惜的撫摸著他的臉龐。
“空哥……”她眉頭一皺,沒辦法再說,迅速以長袖捂面,壓抑著身體的反應,咳嗽還是進行了起來。
石長空心若懸空,緊張充斥在每一寸肌膚,緊張的重新端起碗來,小心翼翼呼涼了一口湯,眼簾中的顏色很突兀——濃豔的紅——它不該出現。
他知道夫人的病很重,一直知道,他痛心,他無能為力,他怨恨自己的無為,怨恨自己世界的狹小。現在,他的希望就在這碗中了,若是留不住,那便不留人!
蘇沫雨本不願灌藥,她向來不喜苦,又不忍負了相公心意,害他徒增淚水,暗自責備,便喝了。
一口,一口,又一口,完全沒有印象中藥的本色——它是甘甜可口的,又莫名有點腥味。
那一口一口藥汁,好像不需要她的吞嚥,在自己體內自主流竄,湯絕見底之時,她忽的暖和了一些,還是會咳,只是偶爾還有血而已。
她的神色變化是那麼的突然,一臉不可思議,一臉舒暢,一臉歡笑,又嘩的逼出淚珠,竟能坐起身來,顫抖著搭上他的肩,猛的撞了上去,在笑,又隱隱有淚。
石長空盡力緊報著她,他想說好多話,但是擠到嘴角就消失;他不想滴淚,顯得懦弱無能,卻溼了她的衣衫;他只能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示意她一切都會好的;他是如此地激動——他絕對是最激動的二人之一,強忍著,緩慢抽噎。這大概就是所謂男人,所謂男人的安慰。
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減少一點害怕——相愛的人都害怕失去彼此,不是因為找到了替代,是發現了沒辦法替代。
墨羽濤沒有去看藥效,覺得矯情——他不喜歡這樣的濃情場面——會讓他形態忸怩——他不希望自己出現這種狀態,更不希望被人看見——他怕被取笑。索性在廚房了睡了一晚——他的屋子安排在雨姨的隔間,直到石長空趕過來做飯——妻子剛剛有好轉,當然需要給妻子補身體,早飯自然少不了。
墨羽濤面對長空叔深深的歉意以及瞥向雨姨屋門眼角的餘光,爽朗一笑,“長空叔,不用這樣子對我們,感覺很不適應,我們就是普普通通的修行者。”他轉著圈走,“而且,長空叔再不去做飯,雨姨得跳起來揪耳朵了。”石長空一愣,反應了一下,確實如此,報以微笑,心態上開始改變,不在奉之神明,而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男人之間的情誼,大機率源於爽朗直接和接受,石長空直接就使喚墨羽濤去燒火,墨羽濤欣然走向灶臺。
不一會兒,營養噴香的鮮蔬肉粥就到了蘇沫雨床榻,墨羽濤卻在挑挑揀揀,抱怨石長空在粥裡放了某些難以下嚥的蔬菜。石長空身份適應的太快,笑罵他不知好歹,恐嚇他不許浪費,只能捏著鼻子胡亂吞了下去,罵罵咧咧的把天藍色澤的碗給刷了。
接下來的幾天,崔海他們三個依舊不知去向,他每天晚上都給雨姨喂血,雨姨身體逐漸好了一些,甚至可以下床走動,經常能聽到長空叔爽朗的笑,石子琳老是來找他玩,美其名曰是去“除惡揚善”,就是去報復別家的小孩,他每次都能被小朋友圍住,氣的石子琳直跺腳,大罵墨羽濤同流合汙……
後來他自己就會出去,小朋友們早在約定的地方候著,一個個掛在他身上,扯著他往自己發現的“風水寶地”去,惹得他哈哈大笑。石子琳每次都要偷偷跟去,厚著臉皮湊上去,被一群小子擋開,說要保護羽濤哥哥——鬼知道他說了什麼壞話,迅速把自己偽裝成弱勢群體——和他們一樣——可自己明明沒有欺負過他,他怎麼這樣!
羽濤哥哥不要怕,我們保護你,這個女魔頭傷害不了你。每次遇到石子琳,他們都會簇擁著說這句話,可想而知,平日裡這小丫頭禍害了多少人。
他們去林子裡追逐戲耍,她也去爬,要不是墨羽濤在,腦袋瓜不知開了幾次;他們去摘野果,她就在後面偷吃,渾身發癢也攔不住對墨羽濤的謾罵;他們去瀑布下洗澡,以為她不會跟過去,誰知道她一點不害臊……最後這次不歡而散——墨羽濤臉皮一如既往的薄。她像小尾巴一樣,追逐了許久。
回家的路上,清冷的月光照出婆娑的樹影,兩道小小的影子並肩同行,互相還絆著嘴——他們倆經常這樣,絲毫不避諱。
“說我壞?怎麼好意思啊你?”
“你怎麼不壞了?故意讓我怕又滑又脆的樹,讓我吃有毒的果子,還有……”她一項項列出他的罪名,卻忘了一切都是自己的失誤。
“喂喂喂,你怎麼有臉說的啊?樹是你自己爬的,果子是你自己偷吃的,至於……我沒想到你這麼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