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夢,碎了。
還有哪裡是可以去的。眼前,是蒼涼的世界;背後,是無疑的死亡。不論去往何方,結局都是一樣地悲涼。寂寞甚至卑賤地死去,居然是一位英雄最後的結局。
你失落,癱倒在地上,居然莫名地想哭。黏黏的泥土翻起在你髒兮兮的身上,手心裡滿滿地都是溼漉漉的雨水的氣息。腦袋旁邊就是橫躺著的天劍,氣息也是又虛弱又輕淺。你從來沒有這麼想自刎過,提起天劍來突然發現身上竟然已經吸飽了鮮血。
昨夜天上落下的,真的是血雨嗎?
正思索著,天劍湊到了脖頸上,卻不明所以地猶豫了一下。我這樣似乎太不負責任了。死,是一種對現實的自我回避。可是我逃走了,朋友們又該怎麼想。他們是不是也會說我沒有責任感,即使到了天上也還會恨我?
於是天劍空洞地挪了開去,精疲力竭地站了起來。卻依舊希望追兵快快趕到,好讓你死得多麼理由充分。可是左等右等,等著太陽從地平線上爬上一層層疲憊的天空,又等著它挪到了高高的穹頂之上,追兵還是遲遲沒有趕到。
都在幹些什麼呢?你不知自己是在問那些再不相信你的族羊,還是在問迷糊的自己。好像是在嫌棄死亡來得太慢,又有點兒不想去死。也總算在這樣迷糊的時候,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地名,什麼都驟然清晰起來。
霜山。
彷彿丁丁當當的雕琢聲又一次從山頭浮起,卻不再是那麼揪心,而是甚是親切。因為在這時候,活著和死了究其本質根本就沒有什麼差別,倒是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守在那裡。她呼喚著你的名字,從遠處如野馬狂奔而至,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焦急,塵土飛揚,讓你不敢呼吸。
沒有呼吸的世界,很靜,讓你看到那條通向霜山的路,便是唯一的心跡。抬起腿來,一步、一步,直僵僵地挪了過去。路,在一寸一寸地縮短,光芒也一絲一絲地耀目起來。
霜山的過去和現在並沒有什麼變化。路還是原來曲折難行的怪途,羊還是原來沉痛真誠的好羊,只是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一個星雨之夜,變了所有真理的深深思念。
怪樹橫斜而行,英雄順勢而趨。陽光碎落遍地,不曾被誰拾起,捧在掌中痛心哭泣。正如失落的你,沒有什麼可以保護你傷傷的心。你離天一步步地越來越近,像是飛昇上去。
終於登臨霜山之頂,是在黃昏時的事情。慘慘的暮光襯著下邊黯黯的村寨,炊煙陰沉沉地抱在一起,往上面飛昇上來,又終於四散逃開,活像一朵蘑菇雲。蘑菇雲下,偷偷隱藏起一堆嶙峋的巨石——那是巨龍的殘骸,沉默在無奈的陰影裡。你望著“武仙”的雕像,多麼想喊著她的名字,和她說說以前太早太早的事情——或許很快就可以了,但是現在卻真的不行。
像是害怕什麼的,太陽怎麼逃得這麼快,一下子栽了下去。百無聊賴的族羊都直接傻傻地睡了下去,沒有誰看到你遙望著他們,深邃、痛楚、可憐的眼睛。直等到冰涼的月光映進了蒼白的眼眸裡。
真的,居然這麼快,就夜深了麼……
突然,你戰慄了一陣,又趕忙站直了身子,裝作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多麼想扇自己一個耳光——膽小鬼,現實都放在那裡了,怕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好好地平靜地接受,就像接受曾經“武仙”的死一樣。
可是戰慄卻一陣接著一陣、一陣猛過一陣地趕了過來。這時你才意識到,原來剛才的戰慄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麼害怕,而是因為這個夏天的夜,居然冷若冰霜。你望了望地面,驚奇地發現神奇的事情居然在這時發生了——冰涼的寒霜,從大地裡緩緩地攀到了地上!
我的悲憤真的被外化了嗎?你吃驚地望著這個世界——星雨夜,夜微涼。
夜微涼,輕拂地上霜。可憐走了好韶光,無情無家無望。
星垂夜。山野闊如險,深若絕,陰成幕,死稱寂滅。星之泣落,且如八荒靈火通明徹夜。抬望眼,卻是星河怒濤,凌空噴截。
你虛空傷透之眼,已不知是夜——是哪一夜。是昨夜冰涼的鐵索寒窗死之訊號,抑或前天恣睢的天光眾望群英所向。夜,若星河之推移,每一秒都會變個模樣——而是夜,恰恰是夜,微微地涼。涼進沉死的石雕,凍傷驚醒的悵惘。
是夜,夜微涼。涼至夏夜霜山,依舊三尺霜。豈奈神器苦若寒鐵,風靈鬱似孤仙。沉在那片黑暗裡的,是巨龍之隕軀,悉若汝之言——如此意決,慘如烈焰映霜天——而焰,不如夜——
是夜,夜微涼。
過去的寒風吹徹空空的村莊,每一瞬,都在呼吸裡偏走航向。驟地,撞碎在冷望的霜山上,鮮血一樣悲慘的東西也濺在了你蒼白的臉上。
它叫信仰——所謂族羊的“信仰”,每一秒都可以變的信仰。它教會了他們在前天把你奉為救世主,也教會了他們在昨天把你押進死囚牢。在如此這般五次三番面前,你只能做一葉扁舟在信仰的洪流裡飄蕩,徽章鎖著鐐銬,身軀舔上血光,甚至每時每刻無不可能傾覆、沉入怒濤。不相信的聲音要你死,你根本無處可逃。你可以虛幻地望見,自己的處境,恰是此夜啊,夜微涼。
涼涼的夏夜呵,族羊都已經睡著,聽不出半點兒思想。只剩下你醒在這兒,聖明的石像前,痛徹的霜山上。是的,你醒著,不用思量,不用張望,便是沒有謬誤的以往。是的,你醒著,醒著清醒地知道自己就該這樣。縱然陰翳吞天,寒霜遍地,你就是瘋了似的說出了真相。無可救藥的你不忍說謊——縱令謊言能帶來相信、實話會招致懷疑,你真的不忍心說謊。你終於等到了今夜,來得飛快的——是夜,夜微涼。
地上有霜,天上有星光,早就準備好就義了的義士站在環抱的天地中央,景仰著先賢的聖像。斗轉星移,天河行去,打磨不掉的是他們的話語和力量。這些聲音落在你心裡,早就生了根,發了芽,萬頃繁花噴薄而上。在霜山上,在霜地裡,在死樹槎椏的顏色裡,你激動的淚在奔淌——我會記得,是夜,微、涼!
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你相信這樣的結局,有什麼思緒可以讓你接受如此的規律。“武仙”血染沙場,“智仙”退隱家鄉,樂羊羊和力羊羊為了你甚至把自己的聲名砸了一地,而你,已經被鎖在了可怕的懷疑裡。所有的聖明,似乎註定委屈。我們是不是,都走在這涼涼的夜裡,抱著疏遠的骨縫,捂著快要凍死的心靈。
在夜之上,確乎有一位神明笑看著這般慘劇。笑得那樣得意,笑得那樣放肆無拘。他的陰謀居然真的得逞了,原因僅僅是三個滴血的字——不相信!
你掙脫了這可怕的聲音。萬籟俱寂是一種享受,可以透視沉悶的萬物之心。天劍在你的掌中,凝著萬物的心境指向蒼天,星河漁火,登時明瞭。
夢太狼,別得意。你所謂的勝利,只不過是剝奪我們殘損的生命而已。我們永遠不會輸,永遠會壯烈下去。記住啊,我的同胞們——那些本該幸福著的,那些本該生活著的,早就活在高高的大河天上!
夜再涼,涼不住我的信仰;天再黑,黑不擋義的星光。群英終將永恆,在他們的名單上會再加上一個瘋子的名字——睡羊羊。
你閉了眼,聽陰風吹過千山,死樹和活樹一起不知死活地搖、搖。青青的葉輕輕地在雲霄扶搖直上,摩挲交響。那是他們的永恆,在大河裡細細地悠長地喧響。
群星幕下,只剩下一隻羊在笑。沒有誰為他敲響晨昏的禱鍾,請他再回故鄉;也沒有誰為他刻下高大的聖像,把他作為英豪。他是孤舟罷了,瀚海里漂搖。睡一覺,講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故事——結束吧,睡羊羊,在是夜,在沉沉的深夜。
沉默在懸崖上,就這樣。你聽見外面的夜沙啦啦地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