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明查暗訪
八月似火,刮過的風都帶著煩躁,空氣只要有一點火星都能點燃著。
江安義跟在劉玉善身邊,往來於州府和清仗使衙門之間,看慣了假笑冷臉,聽慣了冷嘲熱諷,江安義有重回當年被逼債時的感受,只不過這一次逼迫自己的是官場大大小小的官吏。
重重地將手中的典籍摔在桌上,江安義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喘粗氣。餘知節從公案的文牘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今天又是誰給咱們的江狀元氣受了?”
“我去找陳司戶檢視這幾年各縣的田畝稅賦情況,一會兒就沒有了人影,說是別駕大人叫去有事了。留了一個史官在旁邊伺候,讓他取典籍,不是裝聾作啞就是推三阻四,最後幹脆借尿遁沒了人影。我倒想自己去翻看,可是一屋子的典籍,也不知從何查起,氣得我真想把屋子給他點著了。”江安義沖著餘師大倒苦水。
餘知節哈哈大笑,提著茶壺走過來,替江安義斟上一杯茶,道:“你從馮山長那拿來的茉莉花茶真不錯,提神醒腦,喝杯茶消消火氣。你如果真的把屋子點著了,這夥人恐怕要拍手歡慶了。”
聽到餘師的勸慰,江安義有些不好意思,慚愧地道:“餘師,安義讓你失望了。”
餘知節搖搖頭,搬過把椅子坐在旁邊,道:“是為師太急了,忘記了安義你今年才十八歲。為師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在鄉間苦讀,而你已經名滿天下的狀元,你的成就在大鄭朝已是前無古人了。安義,你不必自責,該反醒的是為師。”
站起身,餘知節拍拍江安義的肩頭,笑道:“範夫子的《雲水潭話》中載了爾父的《定風波》,為師甚愛之,抄錄在書房掛於中堂,時常吟誦。為師以為此詞不光是飄逸豁達,同樣有面對風雨措折時的沉著從容,安義,你我師徒共勉之。”
其他八名清仗副使陸續到來,衙門熱鬧起來。年輕人做事有熱情,有幹勁,八月底之前,仁州六十二個縣十年間的田畝稅賦情況被整理成冊,接下來就到到縣裡去按冊檢查督促清理了。
“要求自查的公文已經在七月初由清仗衙門和府衙聯合發到各縣了,從各縣報上來的資料看大都只涉皮毛。”餘知節指著桌邊一堆各縣報上來的清查公文道:“仁州稻穀一年兩熟,馬上是九月,你們要下到各縣實際檢視田産情況,確定各縣所報的田地等級是否屬實,田畝數是否有誤。還有就是,到底哪些田是士紳所有,哪些是掛在他們名下,這是重中之重。你們中有六人是仁州人氏,對當地的情況熟悉,明面上的督查工作就由你們出面去辦。安義、明普、子隱,元凱你們四人喬裝打扮,暗中查訪,一定要做出成效,天子在等我們的好訊息。”
當下分工,六人各督查十個縣,餘知節在安陽府攬總,鄰近的兩個縣也歸他。暗查的四人沒有具體規定,走到哪算哪。民間傳說中的八撫巡按,暗中查訪民情,替民作主懲治貪官,這樣的故事在戲文中是最受老百姓歡迎的,江安義也曾無數中幻想著成為這樣的角色,沒想到有一天夢想成真,當然權力小了點。
騎著木炭出了安陽府,整個仁州他都不熟,不過石頭住在林陽縣的平嶺村,自己答應石頭去接他,不妨先去林陽縣吧。林陽縣有毅勇伯府,不知那位二公子還在不在府中。
石頭聽到院外馬嘶,欣喜地奔了出來,牽住木炭的韁繩,高興地叫道:“公子,你來接我了。”石頭一家人聽到響動,也都笑著迎了出來。
跳下馬,江安義見石頭家修繕了一下,增加了七八間茅屋,看樣子日子有了改善。一家人簇擁著恩人進屋,女人們前去準備飯菜,石頭娘聽說恩公要在這住上一晚,拿出箱底珍藏的新被單鋪床。爺爺陪著江安義在正屋說話,石頭爹是個憨厚的漢子,光會咧著嘴笑,眼光中滿是感激。
江安義心中有事,嘮了幾句閑話後問石頭爺爺:“老人家,實不相瞞,我此次一來是為了接石頭,二來想問問你們縣裡田地的情況。朝庭重查田畝的事你們都聽說了吧。”
屋內一靜,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到爺爺身上。爺爺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清查田畝的事縣裡派人到處都說了,聽說縣衙門口也貼了告示。”
石頭爹插嘴道:“我也聽孫裡正說了,說是朝庭要重新劃分田地等級,要大家多交稅了,咱家新買了二十畝中田,上次衙門來人硬把十畝劃成上田,這不是不給老百姓活路嗎。”
江安義一皺眉,朝庭的本意到了地方上被曲解了,只要是新政出來,這些貪官汙吏總能變著法子謀利,這清仗田畝還剛開始,林陽縣就利用重新劃等來做手腳了,該徵的田稅不徵,普通百姓的負擔倒加重了。
石頭爺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一甲子的歲月讓他看到更多的東西,他聽孫子說過,江公子中了狀元,這次到仁州來就是為了清田,江公子想知道的東西不是這些。爺爺嘆道:“江公子,你是俺家的貴人,對你沒有什麼好的掖著藏著的。我知道你是為清仗田畝來的,俺們縣裡的田地有二成多都掛在毅勇伯的名下,光俺們這平嶺村就有十多戶人家是這樣。”
毅勇伯府,江安義頓覺頭痛。經過一次較量,江安義深深地明白自己和毅勇伯之間的差距,龍衛尚不敢輕動,何況自己一個小小的清仗副使,有一比,雞蛋與石頭。
“縣裡的縣丞姓李,聽說是安齊李家的人,在俺們縣做了八年縣丞,縣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被他牢牢把在手中,歷任縣官都成了擺設。聽說馬縣令剛來的時候還想著與他鬥一鬥,結果出門連轎子都找不到,最後聽說自己買了頭驢。李家更貪,用盡手段奪地,咱家的中田劃成上田,八成就是這位李老爺在搞鬼,要是你聽話,將田掛在李氏名下,中田變成下田,或者直接掛在有功名的人名下,一切都好說。”
“不過,李家做事不地道,聽說有人掛在他家名下的地被奪了去,真成了他家的了,所以縣裡的人都怕,毅勇伯府的名聲就好多了,大家都寧願掛在伯府名下。其他大大小小還有些老爺們,比起這兩家就是小頭了。”
李家,江安義想起自己的那位同室李世成,回書院時自己還專程找過這位李兄。李世成被江安義中狀元刺激得不輕,推卻一切應酬埋頭苦讀,已經升入修道堂了。李世成指著牆上的“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對江安義說,不中舉及第就愧對狀元郎對他的勉勵。
真沒想到,小小的林陽縣就遇到了仁州清仗最大的兩塊石頭。如果能將這兩塊石頭翹動,便是將鐵核桃砸開了一道縫,剩下的事會好辦得多。只是自己這枚雞蛋丟上去,多半粉身碎骨石頭也沒有半分事,江安義皺著眉頭苦惱著。
山村的夜晚很清涼,已經三更天了,心法早已習練過了,江安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毅勇伯府就難以入睡。索性披衣推門而出,天空蔚藍,滿天星鬥閃爍不定。
“江公子,還沒睡啊。”
院中棗樹下,爺爺坐在竹椅上,一點紅光,正在抽著旱煙。
“睡不著。”江安義走過去,坐在旁邊的竹椅上,抬頭看著滿天的星鬥發呆。
“老漢是個鄉下人,小時候常到河邊釣魚抓蝦。有一次,俺看到水中的石頭上有隻大蚌張著殼在曬太陽,這東西很機警,稍有動靜就掉在水中,難以找到。老漢正想如何能不驚動它,天上飛來一隻水鳥,伸著長嘴啄蚌肉。蚌閉上殼,夾住了水鳥的嘴,兩個東西在那裡翻騰,老漢我上前一把全給抓住了。”
煙草帶著辛辣味,嗆得江安義連打幾個噴嚏。石頭爺爺磕盡煙灰,站起身道:“天不早了,老漢明天還要下地幹活,江公子也早點睡吧。”
縣衙東花廳,縣丞李明善坐在公案後辦公,出出進進的人都向他稟報公事,至於那位毛頭縣令被人遺忘了。這位姓馬的縣令幾次較量下來認了慫,每天掛著大印,騎著匹瘦驢,帶著個小童寄情山水,要蓋印的時候提前招呼一聲就行。
忙了一早上,總算將公事處理完,花廳內安靜下來,李明善伸了個懶腰,自覺精神煥發。上個月剛過的四十七歲生日,李明善新納了一房小妾,正幹勁十足。戶曹李東傑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作了個揖,叫了聲“叔”。
李明善沉下臉,道:“不是早跟你說過嘛,公堂之上要叫大人。你來有什麼事?不是又沒錢了吧。”
“大人,今天有幾戶人家要把田地掛在叔父的名下,叔你說的那個主意真不錯,這些泥腿子就是死腦筋,不讓他們知道點厲害他們還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李東傑嘻皮笑臉地道,根本沒把李明善的告誡放在心上。
李明善心中十分不快,這位堂侄是長房的老七,自己出身在四房,看得出這小子從骨子裡看輕自己。不過族規大於法,李明善嘆了口氣,自己這個縣丞也是族中使力安排的,能排斥開縣令也是族中使力,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跳出族長的手心。族長向來由長房繼承,這李家的說話人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