踐行
這不分青紅皂白的目光令季千裡十分厭惡,下意識往前一站,彷彿要將身邊的人擋在身後。
從這無頭無尾的絮叨中他漸聽明白,是那女子擔憂孩子,越青天必未答應,等她身死,他便怪到越無涯的頭上。
何其荒謬,他還記得當日燕淩提起他是如何崇拜,他和他口中的越玄越曇、鄭雍和又有什麼分別?
“萬物尚有枯竭之時,人之生老病死乃自然,你到這時還看不開麼?”許還有一絲憐憫,他不自覺放低聲,“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你們快活得一日,朝夕也是萬年。”
“不錯,生死自然,這自然惡毒之至。”一提那女子,老人目光卻犀利地射過來,“天地不仁,死者只擔朝夕,生者卻直到死。”
“即便如此,誰人都要承受,只能自己忍耐,你總不能怪到別人頭上。你竟因此把你們的孩子害死,你妻子不知多麼傷心難過。”
“忍耐……那倘若我不能忍耐,倘若我窮盡所能,無論如何,只是不能忍耐,那該如何?”
“該……”
季千裡險些脫口說出,倘若是我,我會和他一起死。老人立刻問,“該如何?”
他垂下眼,“……我想不會。”
“不會?”
“我原也以為不能忍耐,可我還是活著。”
他想到那時剛聽說身邊這人死了,也想到了他的爹孃姐姐。
“原本就不可能,最歡喜痛苦都只一瞬。只要將那極致一瞬忍耐,往後它們必會先一步棄你,讓你再多活一日、兩日、許多日……而後你便長久活下來了,直到最後……”
“……你也不過是凡人。”越青天聲微沉,似失望至極,“你不求那一瞬。”
“我求過。”季千裡搖頭,“求了十五年,那也曾是我的一瞬。可我當然只是凡人。世上根本沒有不凡。”
“彙兒竟以為你不同。”
季千裡又笑了,“我不要他以為我不同,我們本就是凡夫俗子,只過無聊日子。”
“無聊日子……”
越青天看向越東風,不知怎麼也是一笑,“彙兒,孩子,是我看錯你了?你竟真想跟人過無聊日子?”
那一笑頗為詭異,隨他話音剛落,側屋似響起一道怪聲。同時季千裡見一隻手從身後伸出,快得還沒看清,已捏住了老人手腕,慌忙出口,“小照,別……!”
嗦嗦兩聲,黑暗中鎖鏈應聲重墜。
“越青天,你騙騙別人也就罷了,何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什麼直到死,其實你才最怕死,可你非但在最傷心一瞬不敢死,還發現愈往後愈膽怯,時日一久,你不僅能忍耐過去,還想在這空蕩人世重獲新生,這才是你的奴才本性。”
他口氣沒有憎恨,沒有荒謬,沒有驚訝,甚而笑了笑,“你真可悲,不敢承認自己是凡人,也和世人一樣卑賤,一樣能忍受一切,一樣感受稍縱即逝,偏自以為能達永恆,到不了,你就給自己造一個——沒人殺她,你也要給自己造一個,妄想天地神佛便是你的敵人,要和它平起平坐。你看不見神佛,就想我來殺你?我可沒想做善事。”
“好孩子,好孩子,你還是聰明至極!”禁錮一解,老人便抖手起身,似欣喜至極,激動得來回走動;又帶出嗦嗦聲——原來他腳下也有鐐銬。
他也不在意,端杯一飲而盡,方才說出話來,“……我原當你和這小和尚待久了,也已變得蠢笨,但你沒變,你還是沒變……嗯,這才是我的奴才本性,我也只是人,我再愛桃女,也無法抵擋肉身渴望活下去的卑賤根性……”
他目中有一瞬無法形容的失落,似乎這比妻子去世還要難以容忍,但很快他又搖頭,“可我怎能這般活著?人之十年,你方一日,彙兒,你最明白,是不是?這小和尚倒有一句說得對,無論如何,實在只得那一瞬至美。我已錯過一次,你也錯過一次,這是最後一回了,你還不殺我麼?”
“當然不殺,”季千裡立刻道。越青天看他目光只如看一個孩子,“小和尚,這不由你說了……”
“你都要死了,我何必要髒了我的手?”越東風道,“方兆海既想重建這破屋,你何不就等它建成,一日一日,安度晚年,壽終正寢,豈非快活得多?”
越青天朗笑道,“彙兒,你的確已比別人聰明,可你還不夠瞭解你自己……孩子,你畢竟流著我的血。”
他在他面前走著,腳步緩慢,每走一步,便發出嗦嗦響聲,“你也一樣,一樣逃不過奴才本性。”
“你不是始終不明白,為孃的一向待你不錯,怎會答應那般糊塗事麼?你不是一直沒地方問,她都答應那糊塗事,卻怎麼又要惦記你的死活麼……”
越東風臉色微變。
“彙兒,沒有人比我更知你……你以為這小和尚不同,你已試過了,是不是?可他是還在濃時,等過些時日,他一樣會棄你而去——你知道為什麼,彙兒,到那時你可也能忍耐?”
季千裡就站在他身邊,越東風卻沒看他,他微垂下眼,似有一絲怔然,他立刻拉住他手,“別聽他胡說,我不會,小照,我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