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笑
“……那面罩不透氣,樹木還要遮天蔽日,山風吹了也紋絲不動,簡直像一座森綠囚牢。我一會兒渾身冒汗,一會兒又想嘔吐,我望著高深處,只覺有天那般遠,回頭要看,又覺像地洞那麼深,周遭沒有一種活物,真是今生不曾那般生不如死……”
“阿彌陀佛……”
蘇無是朝圓、空二人一頷首,在佛音中,數年前的景象又重回眼前,“……我真不知是如何到了山頂,只記得每看到一具骷髏,心中便默默計數,我到島邊時太陽還沒出,出那林木中卻是金烏西沉時分,那時我已數到了第七十三個白骨。
“這時,老夫離那山巔還有咫尺,那面罩早已遮不住香味了,人也是昏昏欲睡。老夫想今日便是一死,也要死個明白,非瞧它一眼不可。”
“那,那怕是……”
“人間煉獄麼?”蘇無是卻搖頭朗笑,“老夫也道如此!”
“正因如此,等我終於徹底爬上山巔,預備迎接一個可怕至極的煉獄時,我已傻在當場。”
“……那裡沒有死屍白骨,也沒有遮天牢籠,只有一個層層疊疊、沒有盡頭的粉白山谷。真不過是尋常桃花罷了,然那無盡粉花泛著金光,隱約無數青春年少在枝下游走談天,歡歌載舞,無老無幼,無弱無病無痛,我彷彿,不,我確確實實是平生頭一回見到……只覺這世上哪兒還需要什麼藥?那島已不在,海也早都不再,天地沒有盡頭,好似佛書裡的西方極樂世界……”
“眾位可能想到?從那樣絕望中看到這幅景象會當如何?”不等眾人答,他道,“我當即便跪倒在那裡。”
“我只想停在那裡,每日朝那桃源參拜,也不知拜的是什麼,我根本忘記了那青年說的什麼桃花仙子,只把每一片葉、每一個花瓣都奉為恩賜。那太陽始終不落,花也始終不敗,我也不饑渴,也無溫冷之感,好似我們長成了一體,同淪為永恆。”
佛音也停了。
眾人都如置身當場,全都屏住呼吸。
季千裡動了動。
越東風拍了拍他的肩頭。
“直到一日,我忽然跪倒便爬不起來,稍一動便似要散架,我看到手背皺紋密佈,才突然發現我已老得不成樣子。我突然想起我還不曾娶妻生子,還不曾為父母盡孝,我說我要行醫濟世,也從未做到半分……我就這般度過了一生。
“……我這才想起下山,可正如那片不落夕光,那桃林也永無盡頭。我一路爬走,手腳卻愈加無力,好似每一剎那人便老死幾分。”
“終於我不能呼吸,我看到骨肉從我手上剝落,露出白骨,我知我終於就要永遠停在那裡。我閉上了眼。忽然之間,我又感到水滴在我臉上,耳聽山鳥鳴叫,我百般困惑——”
“自進山谷,多少年來那裡不曾見雨,我也從不曾真正聽聞過活物之聲——我睜開眼,才發現我就還在山腳不遠;可我竟又看到另一個‘我’——他手裡舉著一塊大石,竟渾渾噩噩準備殺死自己。”
不待真正明白他在說什麼,不少人卻已下意識捂住口鼻。
慢慢竊竊私語,“原來都是假……”
蘇無是道,“要說是假,老夫好似的確不曾上去,要說真,老夫也的確看見了第一具骷髏。那山林也就像我看見的那般,高高深深,那之中還有多少骷髏卻看不見。老夫只再也不敢停留片刻,慌忙棄石回到小船上。再回人世,那時日竟只過了一日罷了,卻只覺恍如隔世,再回望那島,卻又看不見、聞不見什麼……總之我是不敢再回頭去看了。”
好一陣無聲,有人機靈問起,“蘇神醫,您先時說那下島來的男女姓什名誰,又在哪裡,找他們一問不就知道?”
蘇無是沉吟片刻,“老夫的確問過他二人名姓,去往哪裡,他們只知那青年聽口音似江南人氏。那少女則無名無姓,似是天地間人物。老夫只聽一個百歲老者憶起,村中老人說,數百年前一群異域仙人遠行於此,戴帽持鼓,扮相詭異,彼此間說的是天語,那少女許是那其中一個也說不準。”
“……仙人……那是不可能罷……江南人氏……這不知名姓、不知去處的江南人氏,卻不知有多少。”
“不錯,其人難找,便連其物老夫也漸都忘了。我不想讓人知曉,連我妻兒也不曾說過,那漁村之人又鮮少離海,是以世人難聞此物。若非茹兒……”
一聲冷笑。
“你不知是真是假,不知此人名姓,卻要憑一個幾十年前的故事,就斷言茹兒足底是此物?她便是和你一樣,受此不知是真是假之爛泥……毒害,自盡而亡?”江恆嘆道,“蘇無是,難為你還有編故事的才能。”
蘇無是費了半日口水,自以為情真意切,不想落在江恆眼裡只得個“編故事”。
忍著怒意,“你說老夫編故事,去那東海邊的漁村一問便知,你再問越彙,他分明也都知曉,可他不說……你再看你那大哥,他這般情態,難道也是受老夫指使?”
“難道還需再去東海?你們一個個都活著站在這裡,那還叫無人能回?茹兒足底這麼幾朵爛花便自盡而亡,那又是誰有能耐,把它取來放在她足底!難道鄭雍和還有這樣本事?”
“鄭雍和當然做不到,他是一枚棋子!當日也就是那少女拿它……”
“那你把她找來!是生是死,我江恆願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