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
“大人,夫人是氣急攻心,動了胎氣,小人這便留個方子,讓夫人吃了安胎。”
“多謝先生。”
那大夫姓周,與季府來往甚多,一面伏案書寫,一面又道,“恕小人多嘴,夫人脈象鬱結,可是有什麼心事?”
鬱結?季月明人還未醒,但即便睡著,眉間亦是隱隱皺起。溫衡蹙眉不語。那人不好多問,只道,“夫人身子本有些不穩,而今臨盆在即,萬莫再這般動氣,還是靜養為妙。”
他忙應下了,又請他去堂上坐,喚丫鬟端茶倒水,這才見了急出一腦門汗的季銘光,“良禮,明兒如何了?”
溫良禮寬慰道,“爹放心,暫無大礙。”
季銘光如釋重負,長長嘆了一聲,“平兒真真太不像話!我真該綁她去王府。”
“萬萬不可。”見他急得胡言,他道,“爹,平兒究竟是姑娘家,綁是綁不得的。此事也不宜再鬧大。”
翁婿倆同朝為官,許多事自是心照不宣,季銘光道,“那可如何是好?”
溫良禮沉吟道,“平兒也不小了,她的性子越逼越反,不如等她自己再想想。”四下環顧,“怎麼不見她人了?”
季平沙方才親眼見了大姐暈倒,原本眼淚汪汪守在門外,儼然是要把小命賠給大姐的姿態,她二哥不忍心,已將她領走了。
季銘光瞧他有話要說,“良禮,你有心事?”
“此話孩兒本不該說,”溫良禮回頭望一眼門內,“只明兒臨盆在即,方才聽周先生說,再經不住今夜這般……”
他性子偏內斂,向來只主外事,府中諸事並不多問多管,對愛妻婚後還要住在府上一事,旁人雖背地取笑,他也從無半句多話,此時卻有些難以啟齒。
季銘光已明瞭他的心思,沉聲道,“是了。府中事多,原本不清淨,不利她安胎養神。你也成了家,便是家中再無父母尊長,也本該另立門戶。往日由著明兒任性,現下卻到時辰了。”
溫良禮嘆道,“爹體諒便好。只是娘那裡……”
“姑爺,大小姐醒了,在問您呢。”丫鬟匆匆跑來。
“你娘那裡自有我去說。”季銘光忙道,“你好生陪著明兒,莫讓她再煩惱啦。”
待大姑爺走開,他頭疼不已。
女婿說得沒錯,平沙畢竟是姑娘家,綁是斷然綁不得的,此事也不敢鬧大,最好說服季平沙登門謝罪。
可這四個孩子裡,老二就不說了,老大為人妻母,早知顧全大局,老四是個紙老虎,唯獨老三,乖時乖,誰也沒她會哄人,真要她低頭難比登天,莫如指望十一王爺迴心轉意來得快——正如以往每次被季平沙戳心窩子時那般,說再不來,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已差人送些小玩意兒來,約莫三趟後,本人便沒事人一樣出現。
不想十一王爺這回也是鐵了心,眼看半個時辰過去,不說本人,連什麼小玩意兒也都見不著了,季無塵還教他趕了回來,哭喪著臉說連府門都沒進去。
季銘光沒本事應付這兒女情長的小事,月明臨盆在即,氣不得,眼下已是要搬出去了;夫人另有憂心之事,幸而這夜早早歇下了,也少了樁麻煩;看來看去,也就二兒子省心些,只他……何況這事兒說給他也是白說。
到末了,只好全怪到無塵身上,“塵兒,你阿姐胡言亂語,可你是在外頭的呀!王爺在外頭聽著,你怎地也不先說一聲?”
季無塵還一肚子委屈呢!
“王爺不許孩兒出聲,孩兒還敢違他的令麼。”
父子倆大眼瞪小眼,季銘光放棄了教訓兒子,沉默片刻,“王爺何時開始聽的?”
季無塵冷著臉,憋著細嗓子,“……‘開心呀大姐,你不知那人多好笑!’”
——這正是季平沙剛回府時,渾然不見她大姐臉色,答她大姐的話,“季平沙,你今兒瘋得開心麼?”
季銘光方才還心疼小女兒捱了打,此時見老小刻意捏著嗓子學他三姐,眼角一抽,只覺老大打得也沒什麼錯,“……這可造的什麼孽呀!桑麻,快去把老三找來!”
季府宅院東面有一高臺,方圓數裡的官宅中,獨此一間高聳出頭,四面風光一覽無餘。
此高臺建於靈童入寺那年,系聖上親自恩準。在這天子忌諱、官員身份分明的元啟,王公以下不得私設高臺,兩朝來得此殊榮者,不過七人而已:百裡將軍隨太.祖出生入死七年打下江山,自是萬民敬仰,左丞聞子堅首興科舉為朝廷招賢,也是前無古人,刑部李成瑤改法廢肉刑,大受百姓稱贊……季銘光雖是活佛生父,卻一無統一戰功,二無興邦建樹,託兒子之福連升三級,從一個七品芝麻小官兒升作四品諫議大夫,已該感恩戴德,但論修高臺,他何德何能?
因而有人私話,有說他好命,憑這一子足以登天,沒甚本事也可坐享榮華,也有說他生對了兒子,又生對了女兒,攀上十一王爺這門親,才得以錦上添花。更還有人說,高臺並非僅為高臺,季銘光名為諫議大夫,也並不止於諫議大夫,說者作神秘相:你看它聳在暗夜之中,幾方視野開闊,難道不像一隻四處窺探的眼睛?說起季銘光一件舊事,似從臺上看到什麼,一句話沒說對,把一門忠烈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