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鞭
上巳節,天朗氣清。
午後風波河畔桃李妖嬈,綠草蒙茸,翠鳥爭喧。十裡長街人聲鼎沸,望之不盡的少年兒女出來踏青遊玩,河中亦有大大小小的輕舟畫舫,一望過去,好不鬧熱。
在這一眾畫舫中,季千裡與阿笙、老人所乘小舟只如一塊最不起眼的粗布般隱於其中,但三人興致高昂,隨船兒走走停停,一路見著柳條抽芽也笑,見著桃李開花也笑,見著人來船往更是喜笑顏開,稍一累了,老人便拿豆飯與路邊販夫換些蜜桃紅果,又讓阿笙上岸打酒,兩個少年吃桃果,老人家便喝酒抽煙。
阿笙穿著嶄新的紅衣,梳著幹幹淨淨的小辮兒,戴上頭花,已有些少女初初長成的模樣,老人和季千裡卻還如平日一般,襯得姑娘家越發地得意。
她不停站起來瞧瞧,拎著裙子在船中轉出一個個圓圈兒,口中還要兩人看她,“爺爺,千裡,快看!”她比季千裡小好幾歲,卻對他直呼其名,真有些沒大沒小,然而船上無人怪她,都只含笑瞧她。
正歡樂,船身猛一晃。
三人齊呼一聲,都朝船邊歪去,那老人眼疾手快,撐竿勉強穩住船身,免去栽在水中。
頭頂霍地一陣大笑。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著小船尾邊,高聳著一艘數倍於它的華麗畫舫。船端幾個衣著華貴的少年,個個生得細皮嫩肉,神情倨傲,一眼便知非富即貴。
其中一個腰間卷鞭的綠衣白麵少年,居高臨下地睨著三人,“不長眼的東西,撞壞了本少爺的船,賠得起麼?”
原來這畫舫諸人一看便是紈絝子弟,舫周船隻都不敢靠近,方圓數裡已空蕩蕩一片,只它一大一小的兩只船。方才正是兩船相碰了,那畫舫紋絲不動,這小舟卻搖搖欲墜。
阿笙暗自不服,季千裡不明狀況,那老人正要起身,那舫間又走出一個美麗的翠衫少女。
她一現身,身側一個紫衫少年便笑道,“嘖,堂堂崔大小姐竟會跟個乞丐撞了衣衫,這可好看了!崔姑娘不先跟她比比美,便急著換下衣裳,莫非認了輸?”
眾人一陣鬨笑,那少女氣得跺腳,“阮子辛,你小心我讓爹爹打爛你的臭嘴!”
那少年忙道,“崔姑娘,好姑娘,莫急莫急,此仇王兄定會為你報的。你瞧,這船不就撞上了?”
他二人說話聲如常,竟不避諱被人聽去,一來二去,小舟三人聽了這話,又見她手裡拎著件紅衫——正和阿笙身上那件一模一樣——隨手往湖中一擲,哪還不能明白?
阿笙臉色煞白,那老人垂手站著,眼中滿是屈辱,但這天子腳下權貴當道,民如螻蟻,也不過飲恨吞怒,哪敢與他爭辯?
“下賤東西,見了爺連話也不會說了!”那綠衣少年甩出一鞭,嗤道,“你們若賠不起船,這便跳下水去,本公子興許放你們一馬。”
雖已開春,京中湖水也不過將將解凍,船上一老一小若跳進深潭中,即便不溺死怕也要凍個半死。季千裡一望後道,“幾位公子,方才我們船隻並未劃動,本是你們撞了上來。”
話音一落,那少年眼一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麼跟我說話!”
季千裡不擅爭辯,卻極會答疑,“我不是什麼東西,我是人。眾生平等,公子本……”
“小少爺!”
老漢沖他搖了搖頭,又對舫上少年作揖賠禮,“公子恕罪,小娃娃不懂事,沖撞了幾位公子,小的這裡有些蜜桃紅果,請公子笑納,莫多怪罪。”
幾人有心生事,他一個骯髒老頭,誰拿正眼瞧他?見他捧上吃剩的爛桃爛果,舫上當即又是一陣大笑,那綠衣少年身側之人擠眉弄眼道,“王兄,小弟便說你久不出門,這長安街上的窮小子已不知你厲害了,聽聽這小子說的話,眾生平等……哈……”
姓崔的少女冷哼,“一個臭老頭,一個臭小子,一個臭丫頭,王子禎,你竟跟他們平等麼?”
那人本受不住激,聽這少女瞧他不起,揚手便是一鞭,“啪”一下將老頭手中瓜果打入水中。
幾人一愣,他已又連舞十來鞭,徑直朝那老頭頭臉抽去。
可憐那老頭方才做小伏低,卻在頃刻之間便被一個孩子打得頭破血流,那王子禎一面狠狠抽打,一面喝道,“賠罪?這才叫賠罪!本公子打得你可對?”
那老頭跪在地上,以手護頭,手上登時皮開肉綻,連連點頭,“對,對,公子打得很對!”
“你敢與我平等?”
“不敢!”
“還敢不敢撞本公子的船?”
“不敢,不敢。”
“還敢不敢穿崔大小姐的衣裳?”
“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