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季千裡下山一事並未聲張,只季府派了轎子來接,然轎子一路走到風波橋上,越來越多人已擁了上來,多是窮苦人家,比在寺中見了他還要歡喜,一路又跪又拜,不住說話。
等到家之時,已是潑光第十八次被派來大門眺望,一見了轎,“少爺回來啦!夫人,小姐,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小丫頭是當年季夫人那丫鬟的女兒,如今又服侍著夫人,隨她這一進一出,不多時廊下環佩叮咚,先搶出兩道身影。
那是兩個身量一般高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耳如綴玉,齒似編貝,唇若塗朱,不僅衣、飾一模一樣,相貌更如一個模子刻出來,連那古靈精怪的神氣都難分彼此。此時兩雙秀目一亮,一左一右把季千裡手臂抱住,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二哥,你回來啦!”
兩人連聲音都難以區分,都那般清脆甜嫩,季千裡左看右看也沒認出,只好含糊道,“平沙,你怎地扮作了男裝?”
那兩個孩子不答他,狡黠對視,異口同聲道,“二哥,你說誰是平沙?”
女孩兒季老三季平沙,男孩兒季老四季無塵——當年那對讓季老爺頭疼不已的雙胞胎長大了。許是兩人為誰先出孃胎就打過一架,十幾年間,姐弟倆總能從飯桌上最後一隻雞腿爭到新衣裳哪件多了顆珠子,從教書先生多誇了誰一句爭到姐夫給誰的夜明珠要亮上一些,從誰房裡白日陽光更甚爭到哪窗夜間月色更明……便是誰的石榴裡數出來多了一顆,也能鬧得天翻地覆。這些年來,唯獨使壞能讓兩人放下前嫌,同心協力——除了親娘季夫人,這府裡幾乎沒人能將他姐弟二人徹底辨清,連季老爺亦時常懷疑眼睛,季千裡一年只見他倆半月時間,每次見了,除了一模一樣,還是一模一樣。
但他一向很愛跟他倆親熱,便將二人仔細打量了,對著左邊那個面龐好似柔和些的,“平沙?”
左邊的不答,只捂嘴一笑。
季千裡又對著右邊那個好似眼睛更大些的,“那你是平沙?”
右邊的也只做出一樣神態,硬是要迷惑他二哥,還要倒打一耙,“二哥,你怎麼亂猜?”
季千裡正要答話,只聽前頭有人揚聲道,“季平沙,季無塵,你倆只管在這捉弄你二哥,待娘知曉了罰你們抄書!”
季千裡抬起頭,只見前頭迴廊下又走來一雙璧人。
那女子十八九歲,鵝蛋臉兒,著淺綠小襖,頸圍一圈貂毛,襯得膚如凝脂、面相富貴。她左邊鼻尖上一顆小黑痣靈氣非凡,其眉眼也與季家三兄妹有三分相似,只神色更添張揚,一眼望去便知不大好惹。
那男子則是高顴瘦臉,膚色微白,著一身天藍長袍,身形清瘦,渾身一股溫潤如玉的書生墨香,單看面相,實難看出已近而立之年。
“阿姐,”季千裡笑著上前,又對那男子道,“溫大哥。”
那男子頷首微笑,“千裡,你回了。”
正分別是他的大姐季月明,狀元姐夫溫衡,字良禮。
一別一年,季月明嫁了如意郎君,挽了發髻,面上稚氣大消,左手撐腰,腹部高隆,更罕見的現出幾分為人母的溫柔。季千裡半俯著身去看大姐肚子,“啊,是他?”
季大小姐自幼嬌慣蠻橫,而今懷了個孩子,只覺萬分辛苦。全家老小都已讓她折騰過一遍,唯獨這個弟弟還不曾見識過,忍不住抱怨道,“是呀!可折騰死我了。”
“阿姐有身子何必出來?我已讓人帶信,這次下山是奉上師之令,不必拘禮。”
季月明還像他幼時那般愛捏他的耳朵,“你阿姐只接聽話的弟弟,那兩個不聽話的,你看我何時管過他們?”
斜著眼睛一瞟,那兩個“不聽話的”正伴在季千裡兩側,彼此一對視,佯作耳語,卻是用在場之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道,“不好啦,大姐脾氣這麼壞,生的孩子……哈哈哈!”
季月明美目一瞪,待要發作,姐弟倆卻早溜出五步之外。
“二哥,等你見了娘便來院子裡找我們,我再教你如何分辨!”臨走前又趁機對季月明做了個老大的鬼臉。
“好。”
季千裡笑著應完那聲,回頭卻見大姐臉色極其難看——季大小姐在季府稱王稱霸多年,而今卻只能為著孩子忍氣吞聲,簡直氣得臉也歪了,只把怨恨轉移到了肚子上——笑道,“阿姐,我們進屋去罷。”
季千裡能回府,姐姐弟妹自是歡喜的,但最歡喜的還是做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