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在凝固的時空裡注視著西園寺葵,並沒有立刻開口。
暫停的時間點,恰好塔頂巨大的探照燈掃過西園寺葵背後的窗戶,那凝固的光柱像是大地通向天空的通道。西園寺葵有些虛幻的身形和光柱重疊在一起,彷彿她是屹立其間的天使。
原本該是突兀的停止,好像也並不那麼突兀,相當的自然而然,似乎劇情就該是這樣安排的。
“也許《阿修羅》並不是電影,而是遊戲,一個需要你不斷做出選擇的遊戲。那麼說我剛才的選擇錯了?”
成默心中升起了一些警覺,轉念又覺得很大機率是自己想多了。這樣的思考讓他脫離了身份與劇情,迴歸了“成默”的身份,高高的凌駕於K00的身份之上。
於是不適應的感覺頓時撲面而來。。高壓電防護服裡粘稠的汗水,耳朵裡剛剛飄過的正常音節,還有窗外那靜止的風雪,以及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西園寺葵,都提醒著他——這一切只是考驗。
他回顧將槍對準黑桃K那一刻,心中高漲的情緒,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焰。他能明確的感受到自己的心是冰冷的,情緒卻沸騰到了極點。他也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個虛擬的故事。甚至能明白這個故事為的就是點燃他的靈魂,讓他無法控制情緒,縱容殺意氾濫,去享受仇恨得雪的快感。
這高聳的巨塔,陰霾的天氣還有酷似拿破崙七世的黑桃K,無一不在暗示著他。他仍未曾對許多年前巴黎的那個聖誕夜釋懷。
儘管後來他幹了些瘋狂的事情,那於事無補。胸腔中的憤怒依然在堆積,沉沉的壓在他的心上,在腐爛,腐蝕著他的臟器。
大概就是這樣的情緒導致了他自身和K01的心情完美的契合。也因為西園寺葵的允諾讓他無所忌憚。總之,他剛剛確實清醒的知道不應該這麼做,卻仍舊想要投身於殺戮的狂潮之中。
哪怕結局會毀滅這個世界。
世界是虛擬的,感情卻是真實的。只要感情是真實的, 虛擬和真實的界限也就是模糊的。不管怎麼說,他必須得承認, 仇恨的力量遠比他想象的要強悍。
成默暗中深深的吸了口氣, 平復了一下心中起伏的波瀾, 回答道:“按照一般的故事劇情,當然應該是我殺了他, 清算那些為虎作倀的人。為了妹妹,也為了那些無辜被囚禁在這裡的可憐電池人,更為了在這個糟糕世界飽受折磨的人們。這是無可挑剔的正義執行對嗎?”他聳了聳肩膀, “也有更好的選擇,把他關線上圈囚籠裡,讓他日日夜夜被抽取電力,好好的接受勞動改造。這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西園寺葵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個故事叫做《阿修羅》, 在佛教典籍中成為修羅,是因為見識過什麼是地獄,因此心靈破碎。當你能看透地獄, 並從地獄中走出來, 就成為了阿修羅。”
成默無所謂的說道:“反正都能通關,就沒有必要考慮那麼多,怎麼爽快怎麼來。更何況阿修羅是以殺止殺之道, 我殺掉他, 沒毛病。”
“可他維持了人類文明的延續。並且他說過只有他可以拯救這個世界,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殺他嗎?”西園寺葵停頓了一下,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視著成默的眼睛,“如果說你是因為他在作惡, 他造成了無數人的痛苦,可他也拯救那麼多人。你看看你一路遇到的人們,每一個人都陰險狡詐貪婪惡毒, 除了極個別像你妹妹那樣天真的女孩,沒有一個是好人。就連莎士比亞也不是什麼好人, 對他來說不管誰的生命都無足輕重,他只想要收集到更多的書籍,為了一本書,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殺掉任何人, 不論那個人是誰。還有你收養的雷電將軍, 她也不是好人, 在遇到你之前她是如此的嗜殺, 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想要摧毀這個世界的一切。她聽令於你,不分是非黑白,她不過是你手中的殺人機器。還有那些跟隨你的人,賞金獵人們是為了進入天都燒殺搶掠,反抗軍是為了成為天都人還為了復仇,而你的那些信徒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底層人,他們信仰你,只是因為你能讓他們活命,能給他們食物。你看看,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愚昧自私噁心骯髒,為了生存為了利益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那你是不是要殺掉所有的人才能清洗乾淨這個世界?”
成默搖頭,“你這個提問就是錯誤的。這個世界的好壞尚沒有定義,在沒有定義好壞之前,你不能簡單按照現實中的道德去評判這裡的每個人,對他們來說,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也不覺得能用好壞或者正義邪惡來評判黑桃K,我殺死他,只是因為他讓我的妹妹遭受了痛苦,我對這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我想要他付出代價!”他低頭俯瞰著被他用槍指著的黑桃A,“至於清洗這個世界?那不是我責任。”
西園寺葵抿著嘴,保持著微笑的表情,卻沉默不語。
成默放下了槍,微笑了一下說道:“當然,如果不是知道葵小姐能夠幫我透過這個測試,我肯定會選擇其他的做法。我知道黑桃A別無選擇,他囚禁這麼多電池人是為了更多的人的生存,是為了人類的延續和發展, 甚至也可能為了突破某種科技,讓人類重新迴歸正常的秩序。這種暗示已經很明顯了。我並不不是懂,黑桃K代表著統治者, C2和老D那樣的人代表著精英階層,天都居民代表著和天都城利益繫結的普通民眾,電池人則代表著韭菜,那些可憐的域外人連韭菜都算不上,只能是汙穢的泥土。也許我們可以分得更精細一些,但這並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總之,我懂,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現實的投射,只不過更原始和殘忍。”他說,“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它確實挑動了我的情緒,但還不足以讓我為了品嚐復仇的快感,而深陷進去無法自拔,在我想要抽離的時候,我還是能夠做到的。”
西園寺葵像是尋求答案似的望著成默的臉,“如果需要你拯救這個世界,拯救這個邪惡的世界,你該怎麼做?”
成默嘆息了一聲說道:“劇情到這裡還沒有完嗎?”
“差不多完了。”西園寺葵說,“詢問你,只是為了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
“你希望獲得什麼樣的答案?又或者說系統希望獲得什麼樣的答案?”成默凝望著西園寺葵淡淡的說道,“我想也許應該是這樣。在《阿修羅》這個故事裡,需要我是一個偉大的聖人。知道自己解救的不是善良的底層人民,也不全是勤勞勇敢的人。甚至他們絕大多數,是醜惡的,野蠻的,麻木的,墮落的。他們壞事做盡,他們無賴下流,他們沒有素質,甚至全部都被清除掉都不算可惜的人類......而我必須是一個瞭解這個世界,然後接受這個世界,並仍然願意用大愛來改變這個世界的聖人,才能算是徹底斷絕一切感官享受,獲取高分,透過測試。”
西園寺葵緘默了幾秒,隨後點頭,輕聲說道:“不愧是我弟弟也欣賞的人啊。要透過《阿修羅》,必須要有認清現實的智慧,也必須要有直面殘酷世界的勇氣。只有達成這兩點,才能透過,全都被你說中了。”
成默微笑,“我可是知名做題家。”
西園寺葵也掩嘴而笑,“剛才我還有些擔心,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你能輕鬆的過這一關。”
成默搖頭,“我知道這道題的正確答案。但我不認為這是解救這個世界的正確解題思路。”
西園寺葵稍稍有些驚訝,“哦?”
成默嘆息了一聲說:“聖人會衰弱,會死亡。當聖人衰弱的時候,那些自私的人就會亮出獠牙,當聖人死去,他建立的秩序,就會因為失去控制,而逐漸崩塌。聖人通常只能救人一時,救不了人永世。然後,人類又陷入了不幸的迴圈之中。”
西園寺葵眯起眼睛凝眸看著成默,像一隻盯著線團的貓咪,“那我們該怎麼辦?”
成默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希望、信仰、敵人,缺一不可!”
“敵人?”
“對。”成默指著黑桃A說,“就像每個故事都需要反派,沒有反派,就不足以構成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想看看就連造物主也需要路西法這個敵人,這就是仇恨和恐懼的意義所在,它能讓人類團結在一起。光是樹立權威和典範並不夠。如果是我,想要拯救這個骯髒的亂世,那我會造神,不只是造神,人類還需要一個強大的敵人。不如我們編個故事,故事的名字就叫做《神聖經典》,這個故事告訴人們,人類之所以陷入永久的寒冬災難,是因為一個叫做帝釋天的人降下了懲罰,讓人間變成了地獄。要想天上的烏雲散去,陽光重臨大地,我們必須就信仰路西法。這僅僅是個故事還不夠,還需要擬定人們應該怎麼做才算信徒。比如十誡........除了路西法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為自己雕刻和敬拜偶像;不可妄稱路西法你造物主的名;當守安息日為聖日;當孝敬父母;不可殺人;不可姦情;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證陷害人;不可貪戀別人妻子和財物......還要告訴人類帝釋天有多可怕,而掌控地獄的帝釋天有多邪惡,不僅要說,還得把一切苦難推到他的頭上,並且製造出他真實存在的跡象,為此我們還需要犧牲一些邪惡的人,引導他們信仰帝釋天,當眾處決他們,用恐懼來使得人們團結一心,這樣的伎倆歷史上已經使用過無數次.....只要有共同的信仰,還有共同的敵人,人類就可以脫離無序,建立守序的世界。”
“可歷史也證明了,神......並不能拯救這個世界。”
“那是因為神的敵人路西法,對人類毫無威脅。人們感受不到路西法的恐怖,自然也就喪失了對神的信仰。路西法就像‘核彈’,為什麼‘核彈’能給人類帶來和平,因為人們知道它有多可怕。”成默冷冷的說,“但現在的人並不知道路西法有多可怕。”
西園寺葵深深的注視著成默的眼睛,低聲說道:“這不過是個很簡單的事實,可不知道為什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卻有種叫人不寒而慄的味道。”她垂下眼簾,“也許是因為你的思路過於清晰了。”
“我不過是重複一遍歷史而已。說起來容易,執行起來比較困難。主要是做神太難了,我不喜歡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當道德模範。”成默歇了口氣,“要讓我選,我寧願做那個人人恐懼的大反派。這個世界對好人的要求太高,對壞人的耐性太高,好人做錯一件事就要千夫所指,壞人做一件好事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就連佛經也欺負老實人,唐僧成佛得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而只要你又壞又厲害,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了。做個好人就得被槍指著,受了委屈,還得剖開肚子給別人看看到底吃了幾碗粉。我不想被槍指著,也不想受委屈還得自證清白。”他面無表情的說,“我寧願做一個壞人。做個核彈一樣的壞人,至少沒有人敢輕易惹我。”
西園寺葵又一次掩唇輕笑,眉眼如畫,“成君真是有趣的人。”說著,她稍稍頓了一頓,一字一句的說,“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