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個想讓自己叫爸爸的男人走後,成默頓時覺得偌大的複式樓變得空蕩蕩的,不過那種溫馨舒適,讓人不由得感嘆“終於回來”的感覺卻未曾消散,大概是廚房裡洗碗機運作細密的聲音,島臺上的那座咖啡機熟悉的紋理,落地窗邊的那幅未完成的油畫,以及無處不在的謝旻韞的痕跡,讓成默心中升起了一種隱約的“家”的感覺。
他趿拉著拖鞋向著客廳走去,到了茶几邊彎腰拾起那本蒙著淺棕色牛皮的日記本,日記本上橫著一根皮帶狀的束帶,只不過皮帶扣的位置是把小巧精緻的黃銅密碼鎖。
略作思考,成默就將自己的生日輸入了進去,幽寂的客廳裡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成默開啟鎖釦,解開帶子,就像是揭開了那個女孩的面紗,終於得以窺探到她的過往,她內心隱秘的角落。
客廳裡的燈沒有開,不過落地窗外流瀉進了的燈火和月色,足夠他看清楚一切。日記的扉頁寫了一小段話,那時她的字還不像後來那麼華美秀巧,但也清新雋秀,就像是微博、朋友圈裡,文藝青年們熱衷PO上去表達情思的插畫上的行文。
“寫日記並不是為了日後追憶生活之賬本,也無憂預備做自傳的虛榮心。我的目的有四:關注內心,進行思考,隨時自省,一也;記載零星的感悟及有趣的事情,二也;當做一場修行,以不著急,也不懈怠的心情記錄自己的成長。”
看到這段文字,成默彷彿看見了謝旻韞端坐於書桌前,表情莊重,握著鋼筆在暖黃的檯燈下寫下與小清新字跡全然不符的嚴肅思考。看落款是甲午年,那時她才十三、四歲,只看著扉頁的一小段話,全然不似花季少女應該寫下的語句。
成默興趣盎然的翻開日記,果然謝旻韞並沒有像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一樣吐槽妹子和學習,也沒有像胡適一樣記流水賬,而是以寫一些瑣碎支離的感悟為主。除此之外還有在歐羅巴學習之餘的行記。寫中西方文化的差異,說自己穿了旗袍彈鋼琴引起了學校裡的旗袍熱,分析了一下自己該如何推廣華夏文化;又寫戴娃太喜歡香水了,寢室裡每天都是香水味,還很是傲嬌的說亞洲人自帶體香,結果又寫成了香水的行業分析;當然寫的最多還是在盧浮宮看畫看雕塑的心得........
雖說是日記,寫的卻斷斷續續,毫無時間規律,這樣倒不如說是本詳細記錄了時間、地點的雜文集。不過這些文字即便片面和零碎,從中卻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謝旻韞的思維邏輯以及她的人生軌跡。
成默看書向來都很快,像這種不太需要深入思考的日記本該看得更快,然而成默卻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一字一句的慢慢翻看,偶爾看到謝旻韞寫到自己,就會情不自禁的發出會心的微笑。
可以一本日記實在太薄了,薄到他不管多麼仔細的閱讀,還是讀到了謝旻韞回了國,日記裡記載了她為什麼來星城,一是因為京城的糾葛太多,想要隱藏起來實在太難,而她想要在一個更陌生的環境度過三年;二是因為母親在星城,而星城恰好又是她最崇敬的人的故鄉。
總之機緣巧合也罷,命中註定也罷,她來到了星城,剛下飛機就去到了韶山給老人家獻花,隨後幾天裡去了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在老人家伏案讀書的課桌前拍了照,後來去了嶽麓書院的半學齋、新民學會舊址和清水塘故居......
這幾頁遊記佔據了高一日記的大部分內容,說她的志向,說她對老人家的尊敬,說這些年來的篳路藍縷以及繁榮昌盛......也不知道十五歲的黃毛丫頭哪裡來的這麼多的感慨和嗟嘆。
至於其他的事情偶有記錄,寫她上了湘南衛視的節目,忽然間就紅了,那時對於“流量”這個詞,人們認知還不高,但她就開始研究“流量”這個現象。還有杜冷也第一次出現在了她的日記裡,謝旻韞在日記裡極少用鮮明的筆觸描敘他人,但提到杜冷卻罕見的用了“油膩”這個詞,說杜冷寫給她的情詩比徐志摩的還叫人受不了。
成默心想也不知道謝旻韞是有多討厭徐志摩,不過他回想了徐志摩做過的那些事,寫過的那些詩,也確實叫人無從誇獎。只不過倘若徐志摩知道自己被人拿來和杜冷比,怕是要從棺材裡跳出來打謝旻韞家的玻璃。
嗯,現在也是他的家的玻璃。
終於到成默出場了。原本成默以為謝旻韞不會寫自己什麼好話,畢竟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火藥味十足的辯論。但出乎意料,謝旻韞卻承認了成默的知識面比自己要廣博,然後給自己列下了快一頁紙的書單,接著又分析自己之所以落到了下風,是因為落入了成默的詭辯思維的陷阱,說自己下次一定能贏。
只是自己也沒有頭大身子小到像是“小蘿蔔頭”吧?杜冷都是直接寫的姓名,憑什麼他就用“小蘿蔔頭”取代了?成默抬頭看向了那幅油畫,衝著謝旻韞的背影忿忿不平的說道:“你丈夫就不配擁有姓名麼?還有,什麼叫做‘落下風’,你明明就是輸了......”
他凝望著虛空,彷彿看見了那個背影回頭對他揚著尖尖的下巴說:“我才沒有輸呢!”
從這裡開始“小蘿蔔頭”這個代號就頻繁的出現了,學校門口的邀請,六一兒童節的聚會,後來兩個人在車上很縹緲虛無的對話和微表情的教學邀請,以及那一杯奶茶和在食堂有關‘作弊’的發言.....
謝旻韞對“小蘿蔔頭”很失望,對此成默很是怨念,不過怨念沒有持續多久,2018年的7月1日,就是放暑假的那一天,也就是在他報了去歐羅巴假期夏令營的那天。
“2018年7月1日,天氣晴,某人在五一廣場的旅行社報了歐羅巴的夏令營。在量子力學中,沒有一樣東西擁有確定的位置,除非它撞上別的東西。我想,人類大概也是如此,有時候沒辦法確認自己的存在,直到遇見另外一個人。這個夏天,我想要遇見你......”
這個沉積於成默心中許久的謎題,今天終於解開了。
成默想起了在那輛去往機場的大巴上,謝旻韞裝作若無其事的對他說“好巧”,他在夜深人靜的房間凝視著那副畫笑了起來:“所以你還是輸了啊!謝小進,巧合並不是機率問題。巧合是我們側漏的人生意義。”
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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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記敘少了兩個人橫穿歐羅巴的一大段,成默甚為遺憾,倒不是因為這段故事足夠精彩,而是因為謝旻韞寫遊記寫的很美,筆墨清雋,總有種令人悠然神往之感。不過她自己去往各大“遺蹟之地”和在非洲、中東遊歷的情況,偶有記錄,其中更多的是她做慈善中的一些途中所見。寫了自己因為行善遭遇了設計精巧的詐騙,寫了那些貧窮國家的管理混亂,寫了在中東戰亂國家一瓶水竟要十多塊華夏幣,寫了她在難民營辦學的困難,但更多的是寫了孩子的無辜和可愛,這其中很多很多都是成默目睹過的真實片段。
這其中沒有太多兒女私情,只有對時局的擔憂,但謝旻韞很少用宏大的敘述去表達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細膩的筆觸之中,那些栩栩如生的細節,讓世界的各個無人關注的角落,十分陌生,又好像觸手可及。
不過她每篇日記的開頭都是在倒數計時,終結的日期是他大學開學的那一天。
2020年9月1日,她寫了要給某人安排一場盛大的儀式,言辭之間不只有欣喜,還有緊張與擔憂。她第一次寫下了自己的不自信。
這一頁字,無復平日的靈動飄逸,顯得很是拘謹。
再下一頁,就是大大的五個字“我們結婚了”,中間夾了一張紅色的喜糖糖紙,一片嶽麓山的楓葉,他在極地為她準備的星球糖的照片,以及........那杯奶茶上的心形貼紙,上面用圓珠筆寫著“我顛倒整個世界,只為擺正你的倒影”。
“在經典物理的世界,人類在不變的幾何空間裡沿著精確而漫長的軌跡永恆不變的運動著,就像一部漫長的電影。而在量子物理的世界,世界是人類連續的、永不停歇的湧動,是稍縱即逝的實體不斷的出現和消失,是一系列的振盪,就像20世紀60年代時髦的嬉皮世界,一個由事件而非物體構成的世界。”
“而在我和你的世界,時間和空間都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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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默捧著日記在落地窗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電話鈴聲打斷他的思緒,他知道不是雅典娜,雅典娜一般都用微信給他傳送文字,來到華夏還沒有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因此他猜是付遠卓,或者是馮露晚。
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果不其然是付遠卓打來的。成默按了接聽,那邊還能聽見嘈雜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