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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位自稱曾在“瘋詩人”生命的最後幾年照料過普曼,並見證了這個可憐人最終結局的“看護人”則在自己的自傳中如此記述:
普曼最終迷失在了他那光怪陸離的夢境裡——這位詩人在自己的每一場夢境中遨遊,又從夢境中汲取著閱歷,來化作他那些華麗而又奇詭的詩句,他最終沉淪於一個遙遠到不願醒來的夢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詩人消失在他的睡床上,只在床頭櫃上留下了一首小詩。
凡娜向前走去,來到那個瘋瘋癲癲的男子最後消失的位置,在那皺巴巴的紙卷和鉛筆頭被風吹跑之前彎下腰來將其伸手撿起。
她皺著眉頭,顯得有些困惑,而後她開啟了那張紙,有些發愣地看著那上面記錄的句子——
“……我看到了,陽光已經敗退,在夜色中,萬物陷入靜謐……那艘船自天空駛來,群星如幕,賜塵世以永恆的酣睡……在沉默中,在沉寂中,在沉眠中,入睡吧,亡者們擁抱著死去的世界……”
風沙捲起,紙片嘩啦作響,凡娜突然聽到耳旁傳來聲音,是那個剛剛消失的瘋癲男子的聲音——然而只有聲音傳來,周圍並看不到他的身影:“看,看,你看到了嗎?我看到的那一幕……真美啊,帷幕從大海的盡頭升起,倒映在整個世界……”
凡娜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裡只有盤旋的沙塵,被無序的風裹挾著原地打轉,她的眉頭緊緊皺起,嗓音略顯沙啞:“你也被困在這?”
那個聲音卻並不理會她的疑問,只是自顧自地咕噥著,說著一些聽不太清的自言自語,又過了一會,他的聲音才又清晰起來——
“我一直被追逐著,它們追著我,就像聞到血腥味的惡犬……我掉進各種各樣的地方,在每個夢境裡,總有一道裂隙讓我躲避。嘿,我終於累了,讓它們追上也沒什麼了不起……於是我被那名為真理的惡犬啃噬,於是我看到了遙遠的事情,於是我到了這裡……”
凡娜皺眉聽著對方這似乎瘋瘋癲癲的自言自語,意識到和對方交流似乎是一件有些困難的事情,但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知道該怎麼離開這嗎?”
“不不不,不能離開,我的朋友……”那個聲音立刻說道,卻緊接著便是搞不清狀況的胡言亂語,“……我在地下室裡,那些穿袍子的人說這裡是個安全的地方,鐵籠能把我的精神關起來,避免它們在夢境中從我的軀殼裡跑出去,火盆能嚇退那些聞著味道聚攏過來的影子,讓我不至於在睡覺的時候被什麼東西吃幹淨……”
風沙中混雜了一連串含糊的噪音,那個聲音模糊了幾秒鐘,突然又清晰起來:“……嘿,知道嗎,知道嗎,多年以後……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多年以後,一個姑娘也被關在了類似的籠子裡,但那時候技術成熟多了,她活著從地下室裡走了出去……
“啊,可憐的姑娘,我看到她加冕,又看到她被那些給她加冕的人砍下了腦袋……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寫進自己的詩裡……不了不了,還是不了,穿袍子的人讓我不要再把那些做夢看到的東西寫進詩裡,他們說這樣會讓我和那些現實維度之外的東西建立起越來越多的聯系,這樣不好……我能寫的東西不多了,我得把這些寶貴的句子留給更重要的事情……
“聽!有人在敲欄杆了,還有鑰匙碰撞的聲音……叮當,叮當,叮當……看守人來了,他們得確定我還在籠子裡……”
恰在此時,風沙捲起,凡娜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叮叮叮”的聲音。
而那個瘋瘋癲癲的聲音還在自顧自地絮叨:“但我在不在呢?他們會看到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但我不在那裡,不在那個皮囊裡,我在這兒,這個到處都是灰燼的地方……你在這兒幹什麼?
“你該走了,你不屬於這裡,你的路還在前面……把我的詩給我吧,還有我的鉛筆,那是我的東西,它們不該被握在旁人手裡……它們會把你拖到更深處的……”
凡娜下意識松開了手中的紙片和筆頭,卻看到它們眨眼間變成了風中黃沙,盤旋著消失在空氣裡。
“我該往哪邊走?”她茫然地問著那個聲音,“我記不清自己從哪來了,也不知道該往哪去……從哪能離開這座城?”
“哪?哪也不能,”那個聲音說道,他似乎正在迅速遠離,聲音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微弱,“這裡是無限的……祂把自己關在一個閉環的夢境裡,我剛才看到了,城外面是沙漠,沙漠外面是城,往外面走不出去,越往外越沉淪……不過我該走嘍,我該走嘍,啊哈,又醒來一次……”
那個聲音終於徹底消失了,消失在越發混亂的風沙裡。
凡娜愣愣地站在原地,茫茫夜幕中,數不清的燈火照亮了這座被遺忘所毀棄的城市,她的身影彷彿漸漸與那燈火融為一體,在燈光中,她看到破碎的道路上隱約浮現出車馬的影子,坍塌的建築物上顯出了明亮的櫥窗,有樂曲聲從遠方傳來,漸漸覆蓋了寒風呼嘯的聲音——而手臂上那些細密傷口傳來的刺痛,正化作輕柔的撫觸。
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彷彿就要在這繁華而溫暖的世界中安睡。
但下一秒,她的眼睛卻又猛然睜開。
無形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崩斷,她的意志在這場緩慢卻難以抵擋的沉淪中猛醒過來,那些在燈火中浮現的幻影消退了,而緊接著,她便感覺到夜晚沙漠中刺骨的冷風吹過臉頰,手臂上數不清的細密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她卻微笑起來——痛是好事,痛是真實。
她不屬於這個地方,盡管她記不起自己的名字,記不清自己的來處,但她知道自己必須牢記一件事情:她不屬於這個地方。
只有這樣,自己才不會被這裡“溶解”。
而在這片刻的清醒中,凡娜同時意識到了另一件事:她必須找到自己的“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