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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殘存的陽光,但很快就會完全黑下來了,”鄧肯操控著潛水器慢慢轉過一個角度,“現在呢?”
“一片無比巨大的‘光幕’,微弱,但充斥了我的整個視野,”阿加莎說道,語氣中彷彿帶著一種震撼,“那是什麼?”
“是寒霜,”鄧肯平靜地說道,他的目光透過舷窗,在越發微弱的陽光以及潛水器的大功率探照燈照射下,一片無比寬廣而又粗糙斑駁的“峭壁”正靜靜佇立在海水中,“是城邦的‘基座’。”
第四百七十七章 潛航
在鄧肯略顯生疏又小心翼翼的操控下,潛水器緩緩調整著朝向。
寒霜城邦下方的“基座”如同一道寬廣無邊而又粗糙怪異的海中峭壁,在舷窗外的昏暗海水中緩慢移動著。
從上方海面灑下的陽光已經消退,水中只餘潛水器前方三組大型探照燈打出的光柱,那光柱在“峭壁”表面投射成巨大的光斑,而在光斑之外,皆是未知深暗。
低沉的嗡嗡聲和某些閥門自動調整氣壓時的嘶嘶聲時不時傳入耳中,而這些單調又了無生機的聲響反而愈發令人感受到一種……孤獨。
那是個體遠離了群體,心智遠離了文明疆域所産生的孤獨,是自身逐漸沉入一片無邊黑暗,被無窮無盡的海水包裹所産生的不安。
阿加莎安靜下來,她站在舷窗前,很長時間都只“盯著”外面的一個方向,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輕聲打破沉默:“所有的光芒都在消退……但我還能‘看’到城邦的基座,它仍然散發著很微弱很微弱的光,是我在黑暗中唯一可見的東西。”
她所觀察到的世界,顯然與普通人的視野不太一樣。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鄧肯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您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或許就是我們觀察世界的方式,”鄧肯語氣低緩,彷彿交融在周圍機器的嗡鳴聲中,“塵世如海,而將整個文明視作一個整體的話,我們便如同在這樣的無邊海淵中潛航。
“未知的黑暗覆蓋著整個世界,我們從文明的燈火中小心翼翼地窺看著那些偶然從黑暗裡浮現出的風景,並嘗試從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面中推測、拼湊出整個世界的輪廓,然而我們幾乎從未有機會真正瞭解那些光影背後的整個真相——
“一小片落葉背後可能是一整片森林,一塊頑石背後屹立著整座大山,燈光中掠過的一道藤蔓,或許只是某個神話巨獸延伸出去的一道觸腕——微光之外是未知,微光之內也只不過是真相在特定位置、特定時間下呈現給我們的片面印象罷了。
“而就是在這樣小心翼翼的潛航中,有一些人不小心窺看到了燈火之外的部分,於是他們瘋了,有一些人嘗試著擴大那光芒,他們被我們稱作先驅——在很多時候,這些先驅與瘋子之間甚至沒有明確的界限。而至於更多的人,則聚集在‘文明’這艘方舟的內部,聚集在有限但足以照亮腳下的燈光內,低著腦袋,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視線。
“他們被稱作‘普通人’。
“可知可測的世界帶給他們寶貴的安全感,他們便無法再向方舟之外的黑暗投去目光……但就是這些佔據著最大比例的、弱小又無力的普通人,卻又維持著整個方舟的運轉,甚至支撐著那些先驅以及瘋子。”
海水被注入壓水艙的聲響從腳下傳來,潛水器緩緩調整了一下角度,開始加速下潛,在前方的觀察窗外,探照燈打出的光斑範圍內,凹凸起伏的峭壁則不斷向上升去——下一秒,光斑中的景色或許就會變成一片空曠的黑暗水體,但也可能不會。
鄧肯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周圍。
艙內照明從上方灑下,潛水器內的一切都沐浴在燈光中,當注視外面的黑暗太長時間之後,回頭看一眼這安逸的艙室確實會令人感覺到一種發自肺腑的輕松感。
但偶爾從艇殼某處傳來的“嘎吱”聲響卻又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乘員艙裡的人,這安逸而明亮的艙室和外面億萬噸的海水之間,只隔著一層脆弱的球殼鋼板。
這層脆弱的球殼鋼板,便是數不清的“普通人”一點點敲打、錘鑄出來的東西,那些終其一生可能都不會踏出城邦半步的工匠,用他們的技藝與智慧,將這座簡陋的潛水器送入了城邦下面的無盡海淵。
阿加莎沉默良久,輕聲開口:“其實……我偶爾會感覺慶幸,我這雙眼睛現在能看到比普通人更多的東西,就像您說的,我們都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潛航,那我這雙眼睛,現在就能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得更遠一點,但我又時常感到沮喪,因為相對於這片無盡的黑暗,這稍微遠一點的視野似乎是沒有意義的……”
“是的,對於這片無邊無際的大海,稍遠一點的目光是微不足道的,”鄧肯輕聲說道,可緊接著話鋒一轉,“但對於正在黑暗中潛航的我們而言,哪怕僅僅能多看出去一米,都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