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銅汁一喝便是五百年。
終有一天,災愆日滿,一個頭戴五佛冠、手持九環錫杖、身披錦襴袈裟的得道高僧,自大唐長安而來。
他按照觀音大士指點的法門,一遍遍地念動六字真言,鎮住五行山的法帖終於自焚成灰燼,齊天大聖得以破山而出。
那雙歷經滄桑、積滿灰塵的火眼金睛,知道他是金蟬子的轉世、第十世的取經人,於是拜他為師,一路隨他西去靈山聖境,求取三藏真經。
師徒二人在鷹愁澗感化了待罪之身的西海龍王三太子,使他化為坐騎“白龍馬”;在高老莊,收服了豬妖,喚名“八戒”;又在流沙河點化了沙妖,法號“悟淨”。自此,形成了相對穩固的取經團隊。
但是,唐僧知道,這幾個徒弟貌合神離,似乎人人隱藏著芥蒂,各個擱淺著心事。
這一日,天色已晚,便在一座破廟中休息。唐僧摟著頹倒的佛像,假裝呼呼大睡。三個徒弟各佔一角,靠牆而坐。起初靜得出奇,聽到三股均勻和諧的喘息聲,但是有一股已經越喘越粗,幾至於如悶雷般呼嘯。
一記突兀的聲響應運而生。唐僧透過眼縫,看到聲源是那沙僧。他那一顆地中海似的頭型,正聚焦著月光。
——不知何故,向來悶葫蘆一般的這個沙僧,竟將地上一段枯木踢到了悟空頭上。
悟空卻是入定般不聞不問,未知未覺,彷彿與己無關。
那沙僧火冒三丈,瞪著一雙濃眉大眼,恨不能生吞活剝了這隻毛猴:“我只想問大師兄一句話:當年焰摩天已經啟動,為何卻要收手,讓這個世界繼續苟延殘喘下來?”
悟空一動不動,仿若化石。
沙僧勃然縱身而去,一把掐住他的喉嚨,氣勢洶洶道:“你的佛祖,若是真的想要度化世人,會有一萬種方法,為何偏要我們取這鳥經,美其名曰‘磨練心性’?我們的心性若真的只需要磨練,還要他的度化何用?”
悟空仍舊無動於衷,不屑一顧。
沙僧殺念大動,手中力道猛然加持:“今日我就殺了你,看你的佛祖是否會來救你!”
悟空忽而瞪住沙僧,昂了昂頭,只將頸子越發遞到他的近前,面無表情道:“佛說,遇到打我左臉的人,要把右臉再伸給他,現在我總算是略懂皮毛。”
“那我就成全你!”沙僧再無顧忌,霹靂手段傾囊相授。
但在此時,角落裡忽然響起一陣咳嗽,夾雜著一句有意無意的囈語:“悟空!妖精來了……為師借你錫杖……快快去找觀音菩薩!”
沙僧悚然一觸,當即收手,呆立著不動。待到師父呼嚕有如雷霆,沙僧這才仿若解開穴道,悶聲悶氣地坐到一邊;雖然餘怒不絕,卻在眼中泛起星光點點:“給了我們希望,卻又親手毀了我們的希望,你就是三界最大的懦夫!……”
一直冷眼旁觀、無所事事的八戒,嘴裡嚼著一根稻草。
八戒默默瞅了一眼師父,輕輕吐出稻草,挺起長鼻大耳,嬉皮笑臉道:“我說沙師弟,你的厭世情緒太重,佛法覺悟有待提高啊!像我們現在這樣,看著風景唱著歌,一路高歌猛進地拜佛求經,不是很好麼?在我們佛祖的英明領導下,有我們熱心助人的觀音大士作為顧問與後盾,我們的師父作為我們的直接領導,又是如此的慈悲為懷和平易近人,何愁不能建功立業?總比你在流沙河日日遭受萬箭穿心之苦,強得多吧?”
沙僧冷哼道:“若然世界已經毀滅,何來萬箭穿心?我在流沙河吃了九世的取經人,就是想要這經取不成!”
“但你違拗不得!”八戒歪著鼻子,咧著嘴道:“這第十次,你不也是乖乖跟著,來蹚這溜渾水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就像你的猴哥,怎知當年不是擰了一番,卻最終都是擰不過的?你要知足,天上有那麼多犯了錯、惹了麻煩的,轉世投胎到人間來,有幾個能夠有幸獲得痛改前非、戴罪立功的機會?所以你要懂得感恩,對於大神天仙與祖師爺們,要像我一樣常懷敬畏之心:他們不會有錯,若真的有錯,那麼,錯在我們自身!……”
沙僧說不過八戒,就氣鼓鼓地側臥在地。八戒決心窮寇莫追,透過月光攪動下的灰濛濛的夜色,捕捉到悟空眼角滑下的晶瑩一閃;他假意視而不見,暗自嘆息一氣,幽幽地說:“又怎知這個世界,其實不是已經毀滅,而後重新開闢,一路輪迴到如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