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拋輦棄駕,一刻不停地趕往瑤池。倉促之間,竟乘著一朵毫不出彩的流雲,天尊氣度顯然已是無暇顧及。
半個天界都在腳下,玉帝沒有半點遊目騁懷的興致,反而越發感受到了一個叫做“高處不勝寒”的詞語。尤其是這個他能收放自如的世界,這裡的每一絲氣息和每一片風景,原來竟讓他如此陌生。昔日裡眾星捧月的仙卿,鞍前馬後的眾神,過江之鯽一般的宮娥,究竟誰可託付心事?
反倒是向來看不爽的捲簾大將的這副黑鐵臉,此時卻給人一種莫名的踏實。……
天界九重三十六天,西極之盡,神山中的神山,仙境中的仙境,即是別有洞天:瑤池的所在。
各安本分的宮娥仙差來來往往,烘托著安寧祥和的氣氛,見了玉帝與捲簾大將,畢恭畢敬的規規矩矩中,就都閃過幾絲訝異。
玉帝無視瑤池美景與仙女風姿,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直往洞天深處走去。到一座琉璃美玉造就的宮殿,不顧滿殿侍女火辣辣的目光,玉帝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宮中器物琳琅滿目,一應佈局美不勝收。輕描與重彩多措並舉,張揚與含蓄雙管齊下;端莊穩重同富麗堂皇相輔相成,成熟大氣和金貴奢華相得益彰。
中央一位雍容典雅、貴氣逼人的女王笑臉相迎,——雍容中散著精明,典雅中透著幹練,貴氣逼人中折射著一臉的膠原蛋白。——正是天后王母娘娘。
王母對於玉帝的造訪,並不驚訝;立時揮手斥退一干閒雜人等,特別是那些見了天尊兩眼放光的小蹄子,她們多待一刻,就怕會有成為天敵的風險。玉帝也將捲簾大將留在殿外,火急火燎的正要開口,王母已然成竹在胸地一笑:“天尊此行為何,我已盡都知曉了。”
玉帝約略有些尬色,但是此時無暇理會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當即開誠佈公,問道:“你是如何看待?”
“陛下!事關緊要,請允許我暢所欲言。”
“你我之間,無話不能說,何必如此小心,顯得生分?”
王母浮光掠影地一笑,笑容未化,已然變得憂心忡忡:“石猴重生,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為了復他當年之仇;二是做了人家的棋子,為人所利用,被人所佈局。”
玉帝點點頭,嘆息一氣:“無論哪種可能,都讓人後怕。以今日之見,他雖有禁絕元神丹之戾氣,倒不像是要尋仇,想來還是更接近於後一種。如果真是那樣,而我們時至今時今刻,卻還是未知未覺,真是不堪設想啊。”
王母若有所思道:“得知復生石猴闖進凌霄殿後,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一直在回想,當初靈明石猴被我們消滅的確切日期,發現凡歷不過五百年,天界也只是區區一年半載而已,卻為何總感覺像是過了……成百上千個天年那麼久?”
玉帝猛然一震,頓時不寒而慄。
這種錯覺,其實也在他的身上詭異地出現:若不是刻意追究,他會固執地認為靈明石猴並不是近幾年才出現的人物,反而應該是與共工逆賊同一時代,又或者是更為久遠。
是誰在他的記憶裡動了手腳,讓他這個三界之主產生錯亂?
“離奇的事情還不止這一處,”王母那巾幗豪傑的氣質開始動搖,聲音變得顫抖,神色也已有些驚恐。“陛下還記得上次的天界聯歡會麼?”
玉帝心間咯噔一下,似有什麼東西摔了下來,渾身的經脈緊張到一處。他故作鎮定:“有何不妥?”
“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漏洞!……”
玉帝耳中嗡的一聲,“此言何意?”
“我雖不在場,但是當時之瓜果珍饈,皆是我一力安排。仙會之前,我清楚記得那果是火梨壽果,而非蟠桃;酒是參芝,而非玉液,一律供應皆有內廷記錄。可是就在宴會期間,我偶然注意到宮娥收走的桃核,這才發現壽果參酒皆變了樣子,宴會結束又都變了回去。而我的記憶,卻在宴會用品到底是什麼之間,跳躍不停,混沌不堪。現在總算想明白了:最近一次的蟠桃玉液宴,是在十四天年前,也就是靈明石猴初次化生之時;而這次參芝壽果宴,偏又趕上了石猴再度化生!”
玉帝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開啟了,每一條寒毛直挺挺地立起來。
他眼中的靈光坍縮乾淨,只剩一種毛骨悚然的畏懼:“也就是說,有人移星換斗、移形換影成功,讓我們經歷的,其實是十四天年前的盛宴!……怪不得……怪不得石猴復生這麼大的訊息,當時聽來卻是漠然無感、無動於衷,事後又混淆記憶,這可全都說的通了!”
“非但是移形換影,整個天宮都沉浸在十四天年前的幻境,更像是交疊時空,篡改神識,偷天換日,瞞天過海啊,陛下!……”王母不得不補上這一刀,以讓玉帝更加認清事實。
玉帝只覺天旋地轉,滿世界的詭異氣息讓他頭暈目眩:此世界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牢牢把控的那個世界?
“若非天意,即是人為。”王母輕咬烈焰朱唇,鎮住心間恐慌無狀的亂流,繼續興沖沖說道:“如果不是因為石猴的出世,讓天道執行出現差錯,那便是有人刻意為之。雖然留有瑕疵,能夠鋪就如此大的手筆,其能量已然不可想象。更何況,他不但突破了‘禁神令’法印,還在扭曲天界時空的同時,竟然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力,簡直只能用‘恐怖’來形容!”
玉帝如入夢魘,一雙瞳孔張大到極限,一副嘴唇止不住地顫抖,仿若風雨中的樹葉。
遙想混沌初開之時,共工逆賊匯聚一派魔仙之力,作亂天下,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為了汲取教訓防患於未然,玉帝殫精竭慮,煞費苦心。終於決意就在神界設下“限神令”法印,限制整個神仙世界的所有大神小仙的頂級法力,同時佈置四座天門與三十六重天壤結界,最終形成一個“天衣無縫”的天界。本是一勞永逸、萬世無虞之法,又在四座天門安排四大天王與上千員天丁神將,日夜鎮守,時時警醒。——這才得以高枕無憂。
自此之後,整個天界從無任何不妥。
冥界有地藏閻羅坐鎮,海域有四族龍王代理,人間有五老親信監察,又有耳目神君隨時可探訊息,下界可謂是牢牢握在手中。安身立命所在的天界,儘管已經固若金湯,那些足以攪弄風雲的可怕的神力也已經囚入牢籠,但是那顆擔憂再度禍起蕭牆之心,始終放不徹底。好在又有一個忠心耿耿的糾察靈官,約等於自己埋伏在天界無處不在的眼線。於是乎,三界內外,所有肆意出格的一舉一動皆在掌控,但凡涉嫌違禁的大事小情也都盡收眼底,三界六道之宇宙全按他的心意悄然運轉,一切有違此道的意圖都會及時消滅在萌芽狀態。
然而此時此刻,他所認為盡在掌控的整個三界,究竟還是不是握在手心裡?力量與安定成反比,他為了蒐集各種蓋世法力、而後將之管制束縛的努力,是否已經付諸東流?那個“限神令”的天才作品,此時究竟還起不起作用?……
他忽而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心慌與恐懼,更甚於當年共工作亂之時。一個比天還大的謎團將他死死困住,他急切地要知道:背後究竟是什麼樣的勢力,做著什麼樣的驚天密謀,究竟是誰,跨出了與巍巍天道相對抗的第一步?……
“如果真的有人操縱這一切,那將必定非他‘離恨天’莫屬!六丁神火早不成功,晚不成功,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大功告成?難道真的巧合到,所有的巧合一齊巧合?”
王母雖然藏鋒於心,語氣沉著,卻仍舊不失她的強人力度。
玉帝瞳孔微縮,冷峻而陰沉的目光彷彿可以殺死整個世界:“即便他的手段登峰造極,卻真的以為可以捅天地一個窟窿,扳掉天界的壓艙石麼?朕的一千七百五十劫,可都是白給的麼?”
宮殿的一角,莫名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雖然微弱得形同鼠齧蠹蝕,卻被機警的王母捕捉進耳膜。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