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您既然已經知情,為何還要置我於不顧?”
菩提祖師看一眼這個苦心孤詣的石猴,衝著身邊的小仙童使個眼色,仙童告退,飛到遠處把風去了。祖師摸著捆在悟空身上的鐵鏈道:“你去瑤臺之時,可還記得我講的‘法華三昧經’?”
悟空一愣,輕聲回答:“記得。”
“試著默唸一遍那幾首讖詩!”
悟空從命,就將那法華三昧經在心中默唸開來,忽而眼前一亮:“這其實是門心法?”
祖師點點頭道:“這崖上的鎖鏈乃是神鐵製成,尋常修道之人萬難逃脫。但是於你,卻該只是費一費吹灰之力那麼簡單!”
悟空大喜,趕緊默唸經文,只覺體內的氣息竟有些調理通順,丹田之內更似有熱流湧動。悟空提氣凝神,就將手腳那麼一掙,鐵鏈鐐銬竟自繃斷。悟空雀躍不已。
“若然運用得當,此法可以開鐵生情,破啞為聲。我不能激發你的所有靈力,能做的也就是再授你這心法而已。”
“師父有教無類、春風化雨、桃李滿園,弟子如同再造。但是……師父為何似乎並不想讓眾人知道,我是秉承師父教誨而成?”
菩提祖師愣了一下,就將長遠的目光放到遠處虛空中的夜色裡。須臾,將目光一收,回過頭來,看著悟空似笑非笑地道:“怕你哪一天惹上天大的麻煩無法收場,連累為師啊!”
師父的口氣輕鬆戲謔,悟空卻一本正經地思索幾番,誠心求解道:“師父是指今日之事,弟子惹的麻煩?可是師父也知道是他們冤枉弟子,弟子並無任何過錯!”
“你在道藏閣中幾日修行,想必有些收穫。這座山崖叫做‘達摩崖’,你可知道‘達摩’何許人也?”
“弟子略有所聞。達摩天師曾經一葦渡江,面壁九年,終證大道。”
不知怎的,達摩天師為證大道,歷經磨難、一葦渡江的故事,悟空真是感同身受。他的孤身一人、披荊斬棘、遠涉重洋,與那一葦渡江不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看到悟空在出神,祖師點點頭,高聲道:“欲證超凡之道,必經超凡之苦。而別人所認為就是‘苦’的,或許正是‘道’之所在。今日之事,你是百口莫辯,終究一個被冤枉。別人冤枉你,也定然會有層出不窮的手段。說句出世的話:你以為眾生本該平等就會平等,世事應當公平就會公平?”
“難道只因這樣的現實,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而不去爭麼?我修道又有何用?”
“爭?…… 我道本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不爭而莫能與之爭。雖然道佛之用,皆在於修行者之自身,但我道佛之門,皆是出世的學問,並不能教你爭的手段。”
“出世?”悟空嗤之以鼻道。“師父難道以為這靈臺方寸山就能躲過塵世的爭鬥,斜月三星洞就能免去世俗的紛擾?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生靈的地方就是世界!怎麼出世?滿天神佛本該與世無爭,若真如此,還要人間的供奉與信仰何用?”
祖師定定地看著悟空。悟空自知言辭失當,有衝撞師父的嫌疑,趕緊躬一躬身。誰知祖師卻一把握住了他毛茸茸的手臂,笑吟吟道:“所以這就是你我所要經歷的!……”
悟空不明所以,懵懵懂懂,渾渾噩噩。
祖師竟自難掩欣喜道:“你能有此等心跡,正說明為師沒有將你看錯。……在這巍巍達摩之崖,當思巍巍達摩之道。你可知道達摩壁觀之說?”
見悟空搖搖頭,祖師道:“壁觀者喻如牆壁,中直不移,心無執著,遣蕩一切執見。中道所詮,即無相之實相。以無著之心,契彼真實之理。”
悟空沉吟而深思。
祖師又道:“秉執一心,以道為爭,爭之為道。若要去爭,必將懂得為何要爭,爭之又是為何,如何去爭,爭來何用?……世間本無相,既然一切皆虛幻而生,爭與不爭又有何不同?我謂之無為之道,你謂之大爭之道,又有何不妥?”
悟空只覺得眼前彷彿炸出了驚雷,頓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祖師捋了捋仙髯,目光就從悟空身上滑到了潑墨一般的夜色裡,最後就看著對岸那聚著微光的道藏閣。在這麼一個瞬間,他竟然恍如過了幾世。不期然眼中滑出一顆老淚來,滴在手上。祖師將那淚珠捏在指間,端詳幾番,而後將它彈飛。水珠四散而去,泛出晶瑩透亮的光線,曇花一現即自默然消失在夜色裡。
菩提祖師終於對著天上即將湮滅的斜月三星,自顧自地輕聲感嘆:“緣來天註定,緣去人自奪。多數時候,你是爭之不得而又求之不得的。到頭來你會發現,其實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順其自然、各安天命罷了。……”
悟空不知祖師為何會如此惆悵感傷,但是無形當中,又彷彿被他的感傷所感染,自己的心裡卻也是莫名其妙地,塞得滿滿的了。
“水到必將渠成,瓜熟自當蒂落。也是時候了,你該回去了。”祖師定定地望著悟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