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其難
蘇琅苦於財政,到戶曹商議,正好被傅越風聞。他明白蘇琅掛心軍務,蘇琅之成事全在於兵;然而前有補發俸祿糧餉之事,後有改水築城之土木工程,耗費甚繁。既為安定人心、防範水患與發展民生,這些都無可規避,只是看到蘇琅憂慮,傅越難免也心生不樂。
越俎代庖,本是為官所忌。可是藏策而不出,安為人臣?
傅越於閑日再訪王府,此次見者皆恭敬放行。
一路通行太順暢,讓傅越懷疑郡王是否早有吩咐。
“殿下正在更衣,傅公子請去茶室小候。”
傅越坐於蒲團上,透過花鏤屏風隱隱看到琴形,不由問侍女,“殿下方才在此撫琴?”
“是。傅公子忽然來訪,殿下未及收起。”侍女低頭答道。
傅越稍頓,起身繞過屏風,看到低矮的琴桌上臥著栗色子期式琴,琴額為方,鳳頸尖起兩側有圓潤的凹陷,龍腰亦微微陷入,唯鳳翅龍須順直而下。
這就是郡王殿下所言“松風”。
傅越一時心癢,彎腰於弦上微勾,宮聲起,餘音在耳。他餘光看到桌上散亂的琴譜,挑出一張《梅花三弄》,端詳許久,緩緩坐下。
《世說新語》言: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人之志縱然如水,久在泥淖之中,如何自清?何況長淩所求的從來不是君子之交,從前是另眼相看,而現在是知心不悔。
琴聲忽而高亢,與天音相接,流轉往複。
傅越瞥眼之間,偶然看到錦衣立於屏風之後,不覺一抖,長音飄出了琴外。
“殿下……”
他一時投入,怎麼忘了這是郡王的府邸,又是郡王的琴。
“長淩失禮,請殿下贖罪。”
“聞絃歌而知雅意。向來清鶴與寒梅相親,想來傅郎也是如此。”
殿下並非第一次喚他傅郎,可是此情此景,悸動更甚。傅越抬首間又撞上蘇琅的含情目,驚得不敢再直視下去。
蘇琅本不欲打擾,才靜立在屏風後面,可是他既想欣賞美人撫琴,就難免要被對方察覺。
不由遺憾。
“傅郎不必忐忑。以琴敘友,本是佳話,談何失禮?”蘇琅坐於傅越身側,捉住他的左手,細細摩挲他拇指側的琴繭,“音實難知,知實難逢。縱然‘操千曲而後曉聲’,可是同心同德者又有幾人?”
“殿下……”傅越呼吸屏住,生怕吐氣驚動了身畔之人,即便如此,也不能止住肌膚的顫抖,“是否太近了。”
饒是如此,蘇琅若是離開,傅越也定要挽回的。
“郫江上游的導流堤即將動工,改水築城若能成功,便澤被萬民,益州的百姓皆要感謝傅郎。”蘇琅並未正面作答,只是繼續在他耳畔低語。
郡王是為此事而親近嗎?
傅越泠然一笑,倒也欣慰於自己的計策未被埋沒。
“那麼長淩還有一策,可解益州財政之患。”
蘇琅的腦袋轉向傅越,一雙眼睛清清亮亮,隱隱有幾分難以相信的期待。
傅越最喜歡看蘇琅這樣的神情,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毫無忌憚地一抒胸臆,只有這時郡王的眼裡才會只留下他的影子。傅越別無所長,既不能以色相誘,又難學會阿諛討好,便只能憑這一點的智識,吸引郡王的目光短暫地停留。
“益州財政,以土地稅收為主、他稅為輔。如今輕徭薄賦,土地尚未收成,便只得仰賴商業。我朝自開國以來,逐漸實行鹽鐵專營政策,取山海之利以資國用,然而益州長期以來有吏治不明、世家作亂的跡象,官營時有貪汙腐敗之行,私家又濫自鑄鐵採鹽,所得款項未能收歸府庫。如今吏治稍明,但仍需嚴加監察,此外,還要整頓各傢俬挖鹽井、違法販賣之舉,以便國策施行。”
蘇琅忽地凝起眉頭,語氣肅然,“此舉幹系重大,若有不慎則反噬其身。誰又能擔此任?”
傅越微微一笑,神色無畏,“長淩願做那眾矢之的。”
蘇琅頓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