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炎低著頭,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沉吟著,緩緩道:“我並未見過太上皇。”
“我知道。”薛白道,“這件事背後,是李俶?”
楊炎再次感到訝然,眼皮一跳,卻沒有回答。
薛白從桌案上拿起了一份舊報紙,遞給了楊炎。
多年前,薛白初來大唐,許多事都不懂,覺得大唐最根本的問題是租庸調製的崩壞,認為解決問題,首先得改變稅法,於是向當時還是長安縣令的顏真卿遞了兩稅法的方案,兜兜轉轉,到了李俶的手中。
過了幾年,天下風靡報紙,報紙上偶爾也會有人議論稅制。在天寶十載,薛白尚在南詔時,有一個年輕人在報紙上刊了一篇議論,得到了李俶的欣賞。
那是李俶幾番拉攏薛白不成之後,意外發現了這個叫楊炎的年輕人。遂拓印了那張報紙,掛在牆上隨時檢視,並想方設法地提攜了楊炎。然而,楊炎曾被神烏縣令李大簡醉酒後侮辱過,一朝得勢便藉機報復,弄出了人命。而李俶也自顧不暇,由此,仕途便耽誤了。
如今他再歸長安,感念李俶舊恩,遂為他暗中奔走。
幾人之間的命運交集,也就在這一封報紙裡了。
“殿下是如何查到我的?”楊炎不由好奇,“我不過是順水推舟,並未有大動作。”
“我一直防著李俶。”薛白直言不諱,“另外,不久前,李峴來與我說過你的事。”
“他?”楊炎大為詫異,道:“他為何會支援殿下?他分明是宗室……”
“可見我身份正統。”
薛白隨口應著,隱隱卻有些不以為意之態,又道:“亦可見李峴是認同我的做法,抄沒天下寺產對社稷有利還是有弊,他看得明白。”
“可殿下引起了動盪。”
“哦,忘了告訴你,大慈恩寺的案子已經結了,並未涉及到謀逆。”
楊炎愣了愣,沒想到薛白有如此胸懷,或者說如此沉得住氣,能忍住不借機打壓政敵。
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反對薛白,偏偏薛白獲取了楊綰、李峴等一部分官員的好感,這些人的態度一變,恰好在朝堂上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就好像是一杆秤。
“殿下未必能贏。”
“哦?”
楊炎微微一笑,道:“我們敢做,自然不會只有這一點招術。”
“我知道,你在故意點出李泌。”薛白道“可我已經讓李泌去安撫朝臣了。”
楊炎是個願賭服輸的人,乾脆道:“請殿下賜我死罪。”
“若要殺你,我就不與你廢話這麼多了。”
楊炎一口回絕了薛白的拉攏之意,他既受過李俶的大恩,斷不會為薛白效命,去殘害宗室。
可薛白卻道:“放心吧,我不缺為了爭權奪位的謀士,缺的是治國之能臣。”
楊炎眼神一動,對這“治國之能臣”一詞還是很受用的。
薛白早已不是當年與楊國忠一起討論如何上進的無名之輩了,他經歷了太多陰謀的洗禮,早已不再需要那些勾心鬥角。
“權術不過是小道,我們該做些能改變這世道的事。”
楊炎有志向、想上進,聽了這句話,眼睛裡似乎有兩團野心的火被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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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坐在火邊,火上架著一個普通的鍋,裡面煮著梨。
李俶眼神裡滿是失落,道:“我唯一沒想到的是,先生會站在他那一邊。”
“我並非是站在誰的那邊。”李泌道,“我維護的是社稷的安穩。”
“他滅佛啊,社稷還能安穩嗎?佛家講報應、信因果,豈不正是安穩社稷的無上妙法?”
李泌道:“他是個務實的人,看得到寺廟兼併土地、廣匿逃戶。”
“正因如此他日社稷必因他而顛覆,先生信嗎?”李俶道:“天下兼併土地更多的是哪些人?只是寺廟僧侶嗎?如今他挑揀軟柿子來捏尚且如此,往後激發大亂,禍及的難道不是社稷?”
說到底,他之所以覺得這次能成功,就是因為薛白動田地人口、觸及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這些人還是短視,覺得犧牲些和尚不要緊。薛白稍稍注意分寸,他們的心就不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