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無雨,遠山如黛,一片白雲正在緩緩移動,山谷入口的古樹上掛著風鈴,偶爾才響起稀疏的鈴聲。
欹湖上的漁舟靜靜停泊著,柴扉空掩,偶爾可聽到孩童嚶嚶的哭聲。
這裡是輞川別業之中一個臨湖村莊,王維的居室便在村後的山腰之上,所謂“南山北垞下,結宇臨欹湖”,可他雖富有這片山水,住處中卻是空空蕩蕩,除了茶臺、經案、繩床,別無所有。
自從他妻子死後,他便再未續絃納妾,吃齋唸佛,過著禪僧般的生活,加之三年前他母親過世,他就一直在此守喪,而喪期才過,安祿山便叛亂了,甚至佔據了他的輞川別業,近來正在收繳佃戶的積糧。
這天他正坐在居室內打坐,有兩個賊兵帶了一人來看他,他抬頭一看,愣了一下,道:“裴十?你怎來了?”
來的是他的至交好友,裴迪。
兩個賊兵往屋內看了一眼,見什麼都沒,推了裴迪一把,自便離開了,給他們老友敘舊的機會。大燕對這些聲名遠播的詩人還是很尊重的。
“我怎來了?自然也是被俘了。”裴迪入內,在王維面前盤膝坐下,道:“我近年一直隱居於終南山,數日前,不知為何有一支賊兵入山,佔據了觀廟,將我也擒了。”
“想必是要與官兵在秦嶺動兵了。”
“聽聞裴乾佑去了趟洛陽,又回潼關了。”裴迪道,“上元夜,安慶緒於洛陽宮城大宴賊臣,致意求訪樂工,欲效聖人的梨園盛況,打算把你我帶到洛陽去,往後你撫琴作歌,我吹笛伴奏,獻藝於胡羯。”
王維嘆息著,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遠處的山,似想望見山另一邊的長安。
他想到關中的慘狀,又想象著洛陽城中叛軍大肆宴飲的畫面,嘆息著便作了一首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裴迪聽了,心中蕭索,道:“長安近在咫尺,你我卻被俘受辱。”
王維那摩挲著念珠的手指停了下來,忽下定了決心,道:“倒不如死節罷了!”
“摩詰。”裴迪忙攔住他,道:“你是信佛之人,豈可殺生?”
“你一慣隱居避世無妨,我卻不同,深受君恩,今若降賊,玷汙了忠節,有何顏面存於當世?”
“聽我說。”裴迪遞過一瓶藥丸,低聲道:“我素知你心意,特帶了這藥來,你服下後將有痢疾症狀,稱病不供職於燕賊便是。”
王維悲然閉目,搖了搖頭。
裴迪合住他的手,正要繼續開口,遠處忽然響起呼喝聲。
“什麼人?!”
兩人當即出了門,只見正在村中納糧的叛軍像是發現了什麼,往南邊的山林中趕了過去。
一名老佃戶趁著看守沒注意,悄然往王維這邊走了過來,到最後俯著腰小跑不已。
“阿郎,小老兒有話要說。”
“進來說。”
“昨夜,有人從嶢山那邊翻進了輞川,想要見阿郎。小老兒便與他說,阿郎若肯見他,今夜就在阿郎種的那棵銀杏樹下會面。”
王維心念一動,馬上便猜到來的很可能是官軍。
可夜裡如何見到對方呢?
他思忖著,目光落在了手裡的那瓶藥上。
“裴十,伱方才說這藥服下之後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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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十九年,王維的妻子崔氏離世,年僅三十一歲。
王維這一生沒有給她寫過情詩、悼亡詩,唯獨在那一年,親自於南山之上種了一株銀杏樹。二十四年過去,銀杏樹已參天聳立,亭亭如蓋。等到了秋天,銀杏葉便會如彩蝶一般漫天飛揚。
而在這個初春,只有一個醜陋的男人隱在銀杏樹後方的灌木林中,等待著王維。
夜半三更,終於有人踩著地上的枯枝過來,走到了銀杏樹下,身影頎長消瘦,披著寬鬆的袍衫,彷彿老僧。他先是伸出手,輕輕撫摸了那筆直的樹幹,之後才環顧四看。
“我到了,閣下請出來吧。”